“可他心思龌龊,为何要我自尽?”
“你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又怎知他心思龌龊?!”
“这能一边推就名门贵女,一边在青楼里一掷千金的公子,能是什么好人。”
“我既能杀他,为何要冒险去赌强权者的良心?”
李相夷被她堵得心头火起,脸色扭曲了几下,一字一句道:“那昨日雪山派的大弟子江景呢?他又做了什么?”
叶灼“哦”了一声,“昨日在微风阁上,他看了我一眼。”
李相夷声线冷冽,眼神更是淬了冰,“只是看了你一眼,便要死?”
“是。”叶清焰眼中陡然划过一丝冷笑,“看我一眼,便要死。”
李相夷直视她,冷冽的寒光从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溢出来。
叶姑娘也仰头看他,毫不避让,目光里有几分傲气,几分野性,像一朵绝艳而狰狞的花。
“铮”的一声脆响,少师剑出,满室幽光,映目生寒。
少师贴上了叶灼的脖颈,剑锋微微入肉。
绝世美人长发散落,脖颈纤长,锁骨突出,眼下只穿了一件中衣,一丝鲜血沁出落在白衣上,端的是形容妩媚。
若换做别的少侠,此时大约免不了生出一丝怜惜,可是李相夷心中只有满篇‘公道正义’,觉得这个女人好生恶毒。
少师的剑身光润无瑕,倒映着她寒意凛然的眼睛。
叶灼也不避让,只偏头看了一眼剑锋,眼神玩味:“少师?”
“呵,真是讽刺。”
李相夷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位清焰姑娘看向少师剑的眼神,倒与旁人格外不同。交织着不解与怨恨,像是下一秒就要夺来折断,再狠狠踩上几脚。
“真是老天不长眼,居然还遂了他的意。”叶灼眼底寒意更甚,“叶老城主大约做梦都想要你这样的儿子。”
这下他知道她是谁了。
传闻中的叶二小姐。
云城叶氏原先并不姓叶,而只是叶赫部的首领,在大熙立国前是个游牧民族的小部落,归顺大熙之后被赐姓叶。
叶氏不仅各方面都自成一体,还坐拥火山和玄铁矿,出产神兵利器——他手上那柄少师,便是出自叶氏。
说来好笑,叶氏仰慕中原文化,可中原武林并不很看得起‘狄夷之辈’——只有在求取神兵时才会奉承对方是名门正宗。
叶氏闻名武林却是因为一桩丑闻。
事情大约两年前,也就是李相夷刚下山的时候。
叶城主的独子叶凌云天纵之资,十三岁便练成家传绝学,击败了自己的父亲——老叶城主分外得意,以赏剑为名大摆宴席请武林同道,实际是炫耀他的儿子。
结果宴席还未开始,叶城主的大女儿忽然发难,接连抖出三件家丑。
其一,叶凌云不是叶夫人所出,而是叶城主蓄养的苗疆舞姬生的野种。
其二,叶凌云根本不是男孩,叶城主为了把城主之位传给私生子,居然撒下弥天大谎。
其三,叶凌云跟她娘一样是个狐媚子,私下里跳苗疆艳舞勾引亲姐姐的未婚夫婿。
武林哗然。
叶城主气到心疾发作,不省人事。
叶凌云百口莫辩,当场自断经脉,扭头走了。
李相夷在云隐山上就听过他——名门叶氏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未握筷子先握剑,一剑霜寒十四州,听起来就是个不错的对手。
可骤然听闻这件丑事,他只觉得惋惜,倒是从未想过这位叶二小姐后来如何了。
万万没想到,昔日的云城继承人如今居然沦落青楼。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叶灼看他眼神变化,平淡道:“我杀过的人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从云城到扬州的路上,便有不下一百个。”
“而扬州城内有多少,连我自己也记不清。”
她语气轻飘飘,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我很理解纳兰夫人,她有无数的理由恨我,尽管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我不懂,那些陌生人,跟我无冤无仇,有的甚至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却那么前赴后继,有那么惊人的恶意。”
叶灼语气轻柔缓慢,却字字都像冰块跌落。
“那时候,想要折辱我来讨好叶家的,可全都是名门正派。”她语气极冷,握着梳子的手攥得发白,“除了只有女弟子的峨眉,无人不掺一脚。”
“他们把追杀和凌辱一个不会武功的十几岁的女孩子,称为‘侠义’与‘公道’。”
“叶姑娘。”
李相夷觉得有必要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正道’挽回点名声。
“武林正道,也不全是如此。”
“那便如何?我便原谅他们吗?”叶灼一副戏谑表情,嘴角微微勾起,“李门主莫不是觉得,自己跟他们很不同?”
“你什么意思?!”
李相夷登时眉头紧蹙,胸中一口气憋得差点爆炸。
自然是不同!
“李门主觉得黄七、季名、樊潘、何九阳该死,因为他们侮辱的是峨眉弟子,名门贵女,甚至魔教中人之妻。”
“说白了,就是良家妇女。”
“可是白无痕、江景在你眼中并无过错,甚至,你觉得白无痕为我赎身,迎我做妾,我当感恩戴德。”
“敢问李门主,青楼里的这些姑娘,哪一个是自甘风尘?或被父母换了银钱,或被人贩子拐卖,还有被人骗了私奔,又辗转卖入青楼——”
“若不是被逼到绝境上,谁生来自甘轻贱,去讨男人的宠爱?”
“可这最终,是达官显贵、武林名门,仗着滔天权势,肆意消费姑娘们,好像这些苦难与他们全然无关。”
“明明是加害者,摇身一变就可以扮演他人的救世主。”
“施舍几枚银钱,便要人感恩戴德,伏低做小,还美其名曰红颜知己,江湖佳话。”
李相夷一时语塞,被叶姑娘的眼神逼得微微移开眼。
他不是第一次直面民生疾苦,但如叶姑娘这样锋利直白的质问却是第一次。任他平日里脑子转得再快,此刻也被说懵了。
他竟然对自己一直坚持的‘公义’产生了一丝丝怀疑。
“李门主看不惯武林中的恃强凌弱,却任由江湖中人对普通人为所欲为。”
“你眼里的公平正义,只是你们这些站在权势巅峰上的,男人们的公平正义。”
“你跟他们相比,也不过是伪善地更加冠冕堂皇一些。”
叶灼字字刻薄,句句诛心。
从来,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李相夷到底是少年心性,握着少师的手都气得微微颤抖。
可是叶灼毫不收敛,反而更加咄咄逼人,一副‘你有本事就现在杀我’的强硬。
“这江湖从来就是弱肉强食,哪有公平正义?”
“你不过是觉得,正面搏杀符合你心里的光明磊落,用计用毒皆是下作手段。”
“可那杀人不见血的‘势’又如何呢?”
“你可知有人无法握剑,生来就被剥夺了读书行医经商习武的权利,却要他们‘光明正大’,看不起他们‘奴颜婢膝’,真正遇到性烈的,便叹一句‘可怜’作罢。”
“就像将草原上的幼狼捕回来,用棍棒驯服,然后说,狗从来便是如此,摇尾乞怜。”
“你倒是风光霁月,好生清高。”
李相夷已经快要爆炸了。
杀气一寸一寸袭眉惊目。
少师剑气暴涨,被他狠狠攥住,指节泛白。
“李门主自诩正道之光,但整日忙着的,不过是代替弱者原谅强权,再给比你弱的强者,制定属于你自己的规矩。”
“什么江湖刑堂百川院,着实可笑。”
“怎么,这就听不下去了?”叶灼看他忍耐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忽然笑道:“那我劝你赶快杀我,不然接下来的话,你肯定会后悔听见。”
她换了一种妩媚缠绵的清甜嗓音,故意呛他:“李门主你长得如此好看,如果从小没有依仗,没有机会练剑,便很可能被人贩子看中,卖去漠北做娈童。”
“不知堂堂四顾门主觉得如何?”
“皆是命数,自当认命吗?”
!!!!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惊人的杀气席卷了整个暖阁。
李相夷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失控边缘,握剑的手都有些不稳。
他本是兴师问罪来的,却没想先是被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后被莫名其妙一通羞辱。
可不知死活的清焰姑娘仍然仰着脸,目光丝毫不惧。
“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也不后悔杀那些人。”
“我生平唯一的悔事,是当年不该赌一时之气,在宴席上自废武功。”
“我该杀了所有的宾客,带着少师剑与金银细软离开。”
“时至今日,李相夷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两人就这么无声对视着,僵持许久。
最终,李相夷握着少师的手微微颤抖,剑尖缓缓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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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他与叶姑娘见的第一面。
叶姑娘的身世很可怜,但她又似乎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她狠辣,犀利,刻薄,行事诡异,让人心惊。
可偏生又惊才绝艳,令人见之难忘。
当年李相夷留下的心理阴影,跟十几年后李莲花被叶姑娘认出时如出一辙——
就像他跟方多病说的,这叶姑娘是那种你只要见过一次,便会祈祷终生不要再被她看见第二眼的人。
李莲花笑着摇了摇头。
他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明白‘何以叶姑娘会爱上李相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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