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笑嘻嘻地用他特有地带着金属腔的嗓子和人说话,那是一种介于长号与小号之间的一种音调,小号在天空中飘渺飞动,长号则贴近地面滚动荡漾,而小果的声音便如飞过的鸟雀的鸣叫声,轻快尖细而又不失厚度。因为他不常回家,其余三个司机谁有点什么事便想起了他,找他换班他从来没有二话。
大家谁都没见过小果愁眉苦脸,更没见过他抱怨发怒,他总是乐观和善,同新屯村书记刘国成说话谦恭幽默,同谢新、国建哥俩儿说话同样是乐观和善。这一天,他将满满的一铲土推到坑内低洼处之后便照例倒车,车倒了一半时候,他突然将车停下,拿出一只小榔头,将推土机履带上连接片叶的伸出来的串钉凿回去,弄好之后,他招呼两个孩子过去,两个孩子懵懵懂懂,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们确认小果是绝无恶意的,于是他们跳跃着跑了过去。这时,站在推土机率带上的平头小伙儿笑眯眯地向他们伸出了手,他一个一个将谢新与国建拉进了推土机的驾驶室中。自从和小果从陌生到相熟,他们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果,是叫叔叔呢还是叫哥哥?叫叔叔呢,小果整天嘻嘻哈哈,个子虽高却全没有叔叔的样子;如果称呼他哥哥呢,似乎他们自己又觉得自己太小了些小果又大了些,于是他们便随着大伙叫他小果,他乐呵呵笑着答应。再就是他们哥俩始终没有进到过这个大东西的肚子里去过,司机好不搭影儿地让俩孩子到驾驶室里干什么,那不是碍手碍脚吗?他俩也从来没有进去的奢望,但如今他们堂堂正正地坐在了推土机的肚子一般的驾驶室里,那不是一件很神奇很愉快的事吗?!
驾驶室中坐着的谢新与国建好奇而兴奋,他们用眼睛左顾右盼地打量着,用鼻子闻着,驾驶室内和前面机器上的排气管子中传来的浓浓的柴油味儿,他们透过驾驶室前面的挡风玻璃,看着湿润的黑黄色的土在钢铲的上边缘处翻滚,于是又有湿润的泥土的芳香气息传进鼻孔。谢新、国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驾驶室内的一切,小果在笑眯眯地熟练地驾驶着推土机,不时地歪过头来看他俩一眼,不时地将驾驶室内竖立在驾驶员座位前的方向杆往胸前拉动一下以小角度地调整方向。在推土机铲土时,小果就用右手压下安装在右前方的钢铲调节器,于是那硕大的闪光的钢铲便听话地低下头去,这时推土机的身子便明显地向上翘起,之后,他腾出左手伸向左前方镶嵌在驾驶室左前壁上的手动油门,他用手将调动油门儿至最佳处,这时候这个巨大的机器便真正开始工作了,在机器震耳的轰鸣中,黑黄色的土壤便很快在钢铲前面翻滚着跳跃着,形成朵朵土的浪花,黄土终于见了天日,它们若有知,心中也该是难抑心中的兴奋吧!
既然坐上了小果的推土机,那就不可能闲坐着不是?于是拎着小榔头,将履带上冒出头的串钉凿回位的活儿就归了这小哥俩儿。这坐在推土机驾驶室里“搭蹭车”的小哥俩和平头小果是越混越熟了,它们从开始的腼腆拘束到后来竟在小果的许可下伸手拉一下方向操纵杆,或是动一下钢铲调节器,甚至可以亲自感受一下调节油门儿所带来的马达的变化了。
(三十九)
平头小果说他家就在潮白河岸边,村东有一座桥,过了这座桥就是河北大厂的地界。他笑嘻嘻地说从咱们南河,如果有条船,不出半天他就能到家了。他家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他家里养了两条狗,都是从别人家里抱过来的豺狗,他读书那会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弟弟和两条狗到潮白河岸边玩。小果说他最喜欢潮白河的夏天和冬天。冬天潮白河冻的冰有尺把厚,他和弟弟带着两条狗滑着自制的冰车轻轻松松地出了bJ进了河北。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天天要下河游泳,有一天他带着弟弟下了河,过了河中的一条暗沟便和别的孩子野去了,他忘记弟弟还没有完全学会游泳,等到有人呼喊“果家老小沉底儿了,快来救人哪!”这时平头小果仿佛疯了一般向弟弟游过去,好在这老兄弟命不该绝,平时也大致学了一招半式的“狗刨儿”,但即便是这样,等把他弄上岸的时候,他也已经肚子鼓胀得老大,双眼紧闭。小果于是将他翻过身来,让他肚子垫在沙丘上,控着脑袋往出空水。从那以后,果家老小再也没有下过没过他膝盖的河水。“我们庄儿其实就在河岸上,这边抱柴禾烧水,那边下网逮鱼,等水烧开了,鱼也逮好了!这几天没回家了,过两天回家一定得吃一顿贴饼子熬小鱼或是鲫鱼粘卷子,从小吃惯了这两样东西,就是到了冬天,也要凿冰在冰窟窿里下网或大或小地逮它几条解馋!这条南河里不知道有没有螃蟹,我想应该是有的,我家旁边的潮白河里可是有螃蟹!晚上我和弟弟带着两只狗,叫上张三、赵五就到了潮白河边,将沙子挖个坑儿,把铁笼子或是小水桶儿、瓦罐什么的放进去再在旁边点上一堆火,再不就将马灯点燃放在那里照着,你甭管它,那螃蟹便想跟着进了笼子。这东西趋光,晚上黑灯瞎火没有半点亮光的河边逮螃蟹挺容易的!”
白天、晚上都作业施工,谢新与国建既不放过白天,也不放过晚上。吃过晚饭,天擦黑儿的时候,国建先蹦跳着上了小果的推土机,这小子身体壮实又极灵巧且目力极佳,晚上似乎更能见出其身手;没过多久,谢新由妈妈岳淑平送了过来,她微笑着和小果说到,“这孩子磨我,非要让我送他过来,没耽误你事儿吧?”小果笑着朗声回答,“不耽误不耽误,有他俩给我做伴儿,能给我解闷儿提神,省得憋闷!您放心吧!待会您过来接他们就是了!”岳淑平转头对两个孩子说到,“老实坐着,别乱摸乱动啊!”之后,小果便开始驾驶推土机干活了。
小果大约心里美滋滋的,至于为什么这么美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时他开始唱起了歌,他唱得有板有眼,先是《红星照我去战斗》,继而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后来又是《九九艳阳天》与《绒花》,当唱到后两支尤其是《绒花》的时候,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刘晓庆饰演的小花的美丽的面容与膝行在山路上的斑斑血迹,他眼中似乎闪动着一丝泪光。美的食物是人所共识的,谢新与国建这样的小孩子也不例外,他们也真切地感觉到了!就在这时,国建大喊一声“快刹车,小果,快刹车!”原来推土机已经到了高坡的边缘,闪着寒光的钢铲在悬空颤动着,好悬!后来,小果便不敢走神儿,唱歌也只唱令人振奋的,以提神醒脑抵抗困倦!
这一天晚上大约八九点钟,小果按固定模式驾驶着推土机工作着,忽然推土机被阻住不动了。小果不敢怠慢,停车下来往前走去,这时国建首先从右侧门窜了出去,冲到前面一看,是一口棺材的一端将推土机挡在了那里。小果笑着说到,“见到棺材了,有‘官’有‘财’,看来要升官发财了!”但他随即让谢新、国建退后并送他们回家,他自己则找来了书记刘国成。在小果所从事的行业中,铲土铲出东西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无论如何铲到棺材还是要谨慎对待的,必须报告领导让其处理,否则是不吉利的,这已经成了他们这个行业不成为的行规!
这一天临近中午,谢新与国建还是赖着不回家,小果对来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岳淑平笑着说,“您甭管了,待会我带他们和我们一块吃饭去,还能让他俩饿着?!”柴锅摊鸡蛋的香味让两个孩子直流口水,放了太多酱油与淀粉汁的稠稠的鸡蛋汤让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忘记了口羞与拘束,肉丝炒黄瓜片又脆又嫩……本以为两个孩子没多大饭量,等看到他们的吃相,绿帽子中年司机微微变了脸色,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小果一眼;妇女村干部虽然仍然面露笑意,但脸上却见出无奈与厌恶。小果仍然嘻嘻哈哈吃着烙饼喝着鸡蛋汤,脆嫩的炒黄瓜片被他嚼得有滋有味。两个孩子似乎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于是开始变得拘谨起来!
五月底六月初,南坑终于被填平了。原先的芦苇荡与细竹林没有了踪影,原先南坑中间的那条直接通到南河的小路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蓝天白云下平整的百亩耕地。此时,小果等人正在打点行装,马上就要撤走了。谢新与国建跟屁虫儿般地跟着他,甚至上厕所也要守在门口,小果哈哈地笑着,将简单地行囊捆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这个时候有人开始发动机器了,当竖立在挡风玻璃前的排气管子排出浓黑的烟后,机器马达开始欢快地叫了起来。村书记刘国成前来给众人送行道别,“两个月了,没白天没黑夜的干,辛苦你们了!以后有时间就过来坐坐喝杯水,不要客气哟!小果,干活是个好样的!路远不能天天回家,给你安排那样一个地方睡觉,对不住你呀!”小果嘻嘻哈哈地说,“没事,挺好的!我年纪轻,困了撂在床上就睡着了,耗子咬我脚趾头都不知道呢!”众人听着哈哈大笑,唯有谢新与国建笑不出来,他俩拉着小果的一双大手,想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快乐和气的平头小果,于是俩孩子眼里流出了依恋的泪水,继而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小孩子的眼泪是纯粹的真诚的,小果见俩孩子如此,心下难受,眼圈也竟自湿润了!他诚恳地仿佛朋友一般地说到,“好了,别哭了!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以后也可以来找我呀!沿着潮白河大堤一直往南走,什么时候见到一座桥,就到我们庄儿了!到时候,我逮你们去逮螃蟹,好不好!”两个孩子轻轻点了点头。众人直送到无人看守的铁路道口,方才依依惜别。谢新与国建注视着欢叫着的两台推土机和骑着自行车渐渐远去的小果,久久不愿离去!
新屯村重又恢复了宁静,唯有火车的呜呜的汽笛声时常在村子的上空回旋。让书记刘国成说着了,这没有了推土机发动机“噪音”的静夜,竟然变得空落落的,有人反倒又睡不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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