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反而转头望向窗外,似乎在思索从哪里说起。
好像全忘了。
真的,就像阵痛被时光修补过,所有的记忆重新完好无损。
那些要他命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变得模糊不清。
乔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显金看出了乔徽的踌躇,想了想低声问,“除了你脖子上那道伤,可还有其他的致命伤?”
乔徽像是遇到了终于会解的送分题,如梦初醒提笔答题,“那可多了——肚子上,匕首划过;胸口,中过一把戟,噢,脑袋算了?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弓箭差点带走我半个耳朵。”
乔徽笑起来,一向风光霁月的青年郎继续插科打诨起来,“你不知道我多害怕!咱那艘海盗船上有一小半的老前辈只有一只眼睛,就拿黑皮套罩上——我要是耳朵没了,多不合群啊!”
显金眨眨眼,鼻头有点酸,索性低头又喝了口酒。
酒真的不辣,所以不太能抚平显金突然涌上心头的涩意。
显金学着乔徽的样子仰头喝干,把空杯盏拿到乔徽跟前,颐指气使,“满上。”
乔徽低眉听从。
“万幸。”显金仰头再将第二杯酒喝干。
乔徽在显金被扬起的杯盏挡住目光的看不见的地方,眸色温柔地点点头,“是啊,万幸。”
酒,继续斟满。
显金歪了歪头,继续问,“海盗们,为什么听你的?“
乔徽喝酒的速度慢了下来,“因为我够狠,谁不听我的,我就把谁的头挂到桅杆上去。”
“你在泾县时...连只鸡都没杀过...”显金讷言。
乔徽点头,“形势比人强,我无路可走用银子开路在海上也行不通——海盗嘛,都没甚仁义道德,你杀我我吞你,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不想做大鱼也不想做虾米,我只想做人,可海盗在海上漂久了,是鲸鲨是恶鳄,却偏偏不是人。”
显金默言,再干一杯。
乔徽再次斟满,“喝完这杯别喝了——饿了没?我给你下碗面吃?”
显金点头,“饿了。要吃面,加块大把子肉。”
顿一顿,“也喝酒,这酒不辣,不醉人。“
乔徽:?谁告诉你不辣的酒,就不醉人的?
但显金目光清明,言语清晰,乔徽并不小看女人的酒量,微微颔首后,先转身生起泥炉,烧开水,呼啦啦撒了两把干面,又起身去隔壁的灶房端了碗熬着的海带排骨汤,问显金,“没有把子肉,只有排骨行吗?”
显金蹙眉,“不,吃把子肉,要吃把子肉,吃厚实漂亮的把子肉!”
乔徽认命放下汤碗,又去灶房给把子肉公主找把子肉吃。
“真没找着把子肉。”乔徽把一碗干干净净的糖色炖大肉块递给显金看,“烧肉行吗?”
显金探头看,烧肉油光锃亮的,有点像抹了油的胸肌...
显金点头。
乔徽将面捞出过凉水,再把烧肉在火上炒热当作臊子铺在面上,递给显金。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很是熟稔。
显金接过碗,“以前常煮面?”
乔徽笑着摇头,“煮什么面呢!哪有面可以吃,海盗压根不敢靠岸,自己又不种庄稼!只吃肉!吃鱼肉!盐有时候都没有!那次我见海星的哥哥血痹不治,趁孤岛靠岸时,我赶紧揪住几棵草嚼烂吃了——简直苦得要人命。”
显金低头吃面,吃着吃着,眨巴眨巴眼,一滴眼泪落到面里。
肚子里有点货了,显金放心大胆吃酒。
有种人吃酒,是脑子晕乎乎,但看起来清醒又理智。
显金神色无异,乔徽便陪着干了好几杯。
“总有些好事吧?”显金将双腿盘在凳子上,双手撑在脚背,目光灼灼地看着乔徽,“除了带鱼,除了苦草,除了丧命的同伴,也满身的致命伤,总有些好事儿吧?”
乔徽手里攥着杯盏,没有思索,立刻道,“当然有。”
显金:“嗯哼?”
“福州长乐向南三百里,一个小岛上,有一片红树林。”乔徽目光温柔,非常温柔,“噢,就是这个时节,再热一些,晚上会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躺在濡湿厚重的水草上,那些萤火虫发出的光,就像星星一样。”
那正好是他被人划破喉咙,热血喷洒了满地的夜晚。
他等死一样,躺在荒岛的水草上。
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死掉的同伴。
他也快死了。
血从他的脖颈喷涌而出,就算躺下,失重的感觉也从脚到头,如潮水般袭来。
他真的要死了。
否则,怎么会在漫天的星光里看到显金的脸?
乔徽不由自主地抿唇笑,“这是我在海上遇到的最好的事。”
乔徽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显金无端生出几分燥热。
显金挪动身影,转着头企图将潮湿与热气一并甩出,同时不自然地四处环视着没话找话,“我怎么感觉你的船,比我的船厚很多呢?”
乔徽点点头,“确实要厚一些。”
随即,手指头沾了沾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尖尖的三角形,“...如遇无法通过收帆改帆化解的海浪,‘乙寅号’要驶到这里...“
乔徽点了点三角顶端,“要驶到这里,正面迎敌,直接破风。”
船板厚实一点,是因为在面对更大风浪时,这艘船最有可能率先粉身碎骨...
显金有些愣神,呆呆地开口,“因为你是老大吗?”
因为你是那群哑卫海盗的老大,所以就算直面风暴,你也要成为第一人?
显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乔徽却瞬间懂得了她的涵义。
乔徽笑着点头,“对,你说得对。”
昏黄灯光,如泛黄牛乳般倾斜而下。
一丝丝灯光的漏网之鱼,恰好照射在乔徽薄唇的唇珠上。
显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漏网之光照射的地方。
乔徽被看得发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微微偏过头。
显金如梦初醒,看杯盏中满酒,便仰头饮尽。
就在顷刻之间。
显金一拍桌子,半站起身来,上半身探出一个居心叵测的弧度,顺势将头与唇,都送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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