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影刹们的英魂殿，供奉着上古之战中死去的阿修罗族战士的石像，星光下那些雕像眉目清晰，栩栩如生。洞中的海水起伏，波光反射到雕像的面庞上，微微颤动，看上去仿佛英灵们全都活了过来，目光明明灭灭，唇角欲说还休。海浪拍打在岩壁上，回声激荡，好像有刀兵相斫，又仿佛千军万马在地平线上嘶吼。
当年玄谟以一己之力，在南明离岛的北坡凿出赤炎兰若，重建鬼影十三宗，又循着南岸海底，开出这个暗月山谷，一阴一阳，一虚一实，实则深藏了阿修罗族最深的秘密和怀念。
这是影刹们才知道的秘密。每一个战死的影刹，最后都会回到这个英魂殿中。
而像曼殊这样的异族弟子，是不能进入这个地方的。她甚至不应该知道暗月山谷的存在，她只能暗夜潜入。
就着微弱的星光，曼殊逐个审视着石壁上的雕像。假如她手下的影刹当中，有人未能逃脱，鬼影宗遍布各地的网络总会收到消息，那么牺牲者的雕像就会出现在暗月山谷里。找了一会儿，看见了小荼蘼。曼殊心里一抽，瞬间难过起来，小荼蘼还是个孩子，看来她们真的遇见了妖兽。她继续寻找……还好，没有别人。也没有隐雷。虽然在曼殊心里，隐雷并不比别人更重要，但如果隐雷死了，她曼殊的罪过就更大了。还好，隐雷也活着。
就这么安慰着自己，她总算松了口气，却并不着急离开，只在水边找了块岩石，坐下来，静静等待时间过去。海水波光摇曳，仿佛一支摇篮曲，晃得她快要沉入梦境中。
头顶忽然传来哒、哒声，脆而冷，像冷雨打在天灵盖上。曼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身体藏在岩石后面。
山顶裂隙处，落下一羽白光，贴着山壁徐徐下移。
那是她的师尊，鬼影宗的大宗主玄谟。
虽然一在天，一在地，中间隔着万丈深谷，她还是能从一缕微光中认出他来。
暗月山谷的山壁上，除了密密层层的雕像，还有一圈螺旋状的栈道，从谷底蜿蜒至山顶。这条路极其狭窄，仅供一人行走。这是玄谟为自己开辟的小道。每当南极星照进暗月山谷的日子，玄谟就会瞒着众人，从峰顶进入这洞窟中，沿着栈道走下来。
曼殊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在栈道的某一处，玄谟的身影停了下来。许久，一动不动。
曼殊知道，在他停留的地方，背后有一个极大极深的洞窟，是特意开凿出来的一处祭拜场所。师尊每次下到暗月山谷，都是为了来探访这个洞窟。彼时天上地下俱无人声，他立在上面出神，她躲在下面呆望。天光似乎渐渐亮起来。
“还是拿不定主意？”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曼殊吓了一跳。
因为一直盯着师尊，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洞窟前面竟还有一个人。那个声音苍老又嘶哑，像是兽类的爪子在岩石上抓过，是碧瞳夫人。
“您等在这里，是想和我说什么吗？”师尊的声音轻柔又平静。
“不，我只是来看看她，和你一样。”碧瞳夫人似乎冷笑了一下，“我想说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清楚。”师尊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对面站着，不进不退，彼此沉默。
曼殊不禁有些生气。看情形，明明是碧瞳夫人自己有话要说，却先拿话来堵师尊的嘴。这么些年了，碧瞳夫人还是一贯的阴阳怪气，而师尊也还是只当没听见。
师尊终归是开口了，却说：“凛冬谷的来信，您已经看过了吧。”
山谷里空廓，回音深广。两人对谈的声音不大，曼殊却听得清清楚楚。凛冬谷是夜叉们的巢穴，也是曼殊从未去过的故土。
“看了，”碧瞳夫人说，“谷主发话了，要我们把所有的夜狩和夜樱都给他送回去，那你打算几时送他们走？”
玄谟说：“不送。我还不至于要听夜狩的号令。”
“大宗主舍不得吗？”碧瞳夫人冷笑着说。
“多年心血栽培了这些孩子，当然要为我所用。”玄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大宗主说得不错。但是，先前你门下那个夜狩，在北荒出了事，如今人也废掉了。凛冬谷主生了气，你打算怎么办呢？”
玄谟的声音一直平静无波，“我已经给凛冬谷主回信，让他把人送回来，我负责治好。”
“你还要让他再进一次化生池？”仿佛连碧瞳夫人都感到惊骇了，“谁能受得了两次化生池？你这样做会让他——”
“物尽其用。”玄谟再次打断了她。
碧瞳夫人忽然笑了起来：“那么曼殊呢？你打算怎么办？凛冬谷主说了，别人不要也可以，曼殊不一样，她必须回去。”
曼殊竖起了耳朵。但是这一回师尊没有回答。
南极星从天顶移开，山谷中的光线暗淡了下来，却有一道光柱，在洞窟的上方亮起。
那是洞窟上面的一道冰川，冰壁光滑如镜，偏斜的星光投照到镜面上，皎如明月，光芒反射到对面的洞壁，一直沉浸在黑暗中的一张脸，瞬间被点亮。
那可能是整个山谷中最美的一座雕像，极尽温柔，又极尽哀愁。她的眉峰仿佛凝结着万千思绪，她的唇角仿佛将要吐出告别的话语。只可惜，她缺少了一双眼睛，只有两个深深的空洞。
星光下，栈道上的两位影刹停止了讨论，专注地望着盲女雕像。
碧瞳夫人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她若还活着，大概都想不到你变成了现在这样。”
曼殊躲在暗处，细细体会这句话的意味。
“她若还活着，”远远的石壁上，玄谟在说，“我又何必如此这般从红莲海回来复仇？”
星光终于彻底消失，石壁上的美人隐去了面容，山谷再度沉入一片黑暗。
哒，哒，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听起来大宗主和碧瞳夫人都走了。但曼殊还是没有动，涨起的海水淹到了她的腰，她才从师尊的秘密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她想起来，她潜入这里，其实是想私下见见师尊的。然而师尊已经走了。
她也可以沿着栈道爬到山顶，翻到紫阳峰，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师尊的洞窟。然而她现在满心失落，觉得没有了走下去的力气。
这些天来，趁旋羽不在时，她已经看过了隐雷留下的《十三非天图卷》。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暗月山谷里有这么一尊盲女雕像。此人对师尊意义重大。但她没法去问，只能猜测大概是上古之战中死去的某个影刹。她悄悄潜入山谷很多次，记住了盲女的容颜。
现在她已经得到了答案。非天即修罗，《十三非天图卷》记载的是上古之战前夕，鬼影宗最后的十三个宗主。
她在图中找到了和盲女相同的一张脸。少女坐在紫阳花间，巧笑倩兮，眉目流盼。是的，如今那张脸孔上空洞的位置，当时是一双灵动的眼睛，色如紫晶，且是罕见的重瞳，能一眼看穿世间万物，又似对所有人心怀悲悯。
幽瞳，世家女，性慈柔，擅“读心”。被魔王波殉剜去双目，忧愤而亡。
《十三非天图卷》的最后一位，就是师尊玄谟。奇怪的是，画中人形貌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仿佛这么多年过去，玄谟都没有老。而幽瞳的姐姐碧瞳夫人，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垂垂老妇。
玄谟的画像旁边只有一行小字，修罗皇帝幼子，生母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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