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之后,琴河就成为了一名行香弟子。星术们在值守天球仪时,须效法乾达婆的生存方式,不饮不食,依靠香气维持生命。所以行香弟子轮流值守,昼夜不息,在天球台下捧着香炉,一圈又一圈地打转。
这个差事毫无难度,对修行的帮助也非常有限。一般只分配给那些血统稀薄,因此没有太多上升空间的星术弟子,让他们在星天监得些熏陶,略增阳寿而已。这不是琴河应该做的事。
星守不知道为什么辰玉会这样对待琴河。在紫阳王身边,琴河是得意门生,是众人仰慕的师姐,群星拱月,前途无量。而如今回到星天监,她却只是天台下的一抹香灰而已。星守找机会去和辰玉说明,辰玉只是说,谁都要从最基础的活儿做起。这话也无可厚非,毕竟就算辰玉自己,也捧过几个月的香炉。
星守并不在紫微城值守,后来他也就没有看到过琴河。他以为短期行香之后,辰玉会安排琴河进一步修行。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他才发现,琴河还在行香,并且毫无结束的可能性。并且,辰玉上师根本不让她离开紫微城一步。
星守辗转找到琴河的时候,发现她眼睛里全是恨意。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星守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把你接回来是松楼上师的意思,如今松楼上师不在了,我应该去跟阿衡说清楚。”
“并没有什么误会。”琴河冷冷地说,“辰玉上师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他给了我一屋子的纸,让我写清楚,在南明离岛都做了什么,都看到了什么。这几十年的事情都要写,每一月,每一天,每个时辰,都不能落下。必定写得明明白白毫无遗漏,我才有可能走出天球台。”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前堆着白纸,如山如海。
“他故意迫害我。我一个字都不会写。”琴河说。
云河上师主持星天监的时候,与鬼影宗关系良好,不然琴河也不会去南明离岛。辰玉出关之后成为星天监的座主,有些事情上就和他的师父不一样。虽然只有短短一年时间,大家都察觉到,辰玉非常嫌忌鬼影宗,或者说就是嫌忌紫阳王本人。——究竟为何如此,谁也说不清。
聪明如琴河,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她把点燃的香炉扔进纸堆里,火势很快蔓延开。
星守立刻扑救,这场大火没有烧多久,然而天球台的六位上师都被惊动了。
星守自己领下了罪过,声称自己失手打翻了烛台,将琴河已经写好的自白书都烧了。上师们虽然年老,却也听得出这几句话的意思。
瑶光上师心软,便替琴河说话:“既然已经写过,也别再写一遍了。琴河还是专心修行吧。”
辰玉没有反对,却说:“松楼上师已经不在了,请问哪位上师可以做琴河的师父?”
这下子就没有人接话了。
因为这场火灾,星守被关了三年禁闭。这三年中他冥思默想,功力又有所进益。
出关之后,他去拜见辰玉上师。路过天球台的时候,发现琴河还在行香的人群中。小黑从他的肩膀上跳了下来,朝知白冲过去,两只小狐狸阔别经年,缠在一起难分难解。然而琴河只是远远地看着,一脸冷漠不耐。
辰玉恰好从天球台上下来,面孔犹如冰层,隐隐看得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星守皱眉:“阿衡,你们六个人支撑天球仪,是否太辛苦了?”
辰玉疲惫地笑笑:“所以啊,师兄你快一点突破,我就等着你了。”
“我还早。”星守说。
辰玉说:“师兄,我的无相功还是你亲自教的。小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星天监弟子的表率。可是现在,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因为,从一开始我的天命之血就不够啊,”星守笑着说,“云河师父给我算过,我需要至少两百年修炼,就算再用功,大概也还需要几十年。”
辰玉微微垂着眼皮:“世间万物,也未必总有定数吧?”
辰玉身边多了一个青衣少年,星守认得这是阿策。云河上师的儿子,辰玉一直带在身边细心栽培。阿策非常聪明,也肯用功,可是修行却非常缓慢,这些年一直不开窍,有人甚至私下议论,阿策恐怕并没有天命之血。
拥有天命之血的人才能成为天命者。天命之血随机出现在凡人中间,难以预测。唯一的规律是,天命者的后代会自然继承了这种血脉,并且纯度更高。所以辰玉对阿策报以厚望。可是凡事总有例外。
“他还是毫无进益吗?”星守问。
“时机未到,”辰玉说,“我总是不能放弃他。”
“辰玉,”星守说,“我们明明有更好的人选……”
辰玉忽然冷了脸:“琴河永远不能够成为上师。”
星守没想到他如此干脆,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劝了。
“师兄,”辰玉皱眉说,“你离她远一点。”
即使星守想要接近琴河,也并没有那么多机会。琴河一直在天球台下行香,整套的仪轨已经做得很熟练了。星守偶尔遇见她,只觉得她神游物外,不知在想什么。她一直没能修习星术的秘法,不得上师们的允许,星守也不能擅自教她。天赋最高的星术,就这样一年年荒废下去,几乎快被其他人遗忘了。直到凛冬谷主找上门来,众人才知道,琴河暗中搞了多大的事情。
“凛冬谷主不会原谅我们的。”辰玉上师揉着太阳穴说,“那个夜狩,是她的师兄,曾经也在南明离岛学艺。夜狩因为相信她的话,才跑去北境寻找翡翠海,结果呢,疯了。”
谁也不知道琴河是如何联络消息的。辰玉没有亲自出面,几位年老的上师轮番询问了琴河,也没套出多少消息。大家猜测,琴河可能一直都在用某种秘密的方式和外界联系。有人一直在给她发消息。
星守忽然想起几年前,他们从南明离岛回来,路过天阙王城,琴河曾经约见了一位圣修。他犹豫了许久,并没有说出这个信息。
辰玉上师费了很大的心思,终于平息了凛冬谷主的怒气。
送走凛冬谷主,辰玉宣布,琴河连行香都不必了——既然她围着天球仪打转,就能琢磨出那么多阴谋,她还是对着紫微城高墙面壁去吧。
“他是嫉妒我!”琴河尖叫起来。
从前即使备受冷遇,她依旧保持着冷静而庄重的面目。即使被惩罚被问询,依然不乱分毫。然而这些全都没有用,如今在紫微城高墙下空荡荡的禁闭室里,她是不动如松还是歇斯底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星守的忽然造访,像一根针刺破了气泡,她不再管束自己的情绪。
“辰玉不是那样的人。”星守说。
“你根本不了解他。”琴河嗤笑。
星守心想,阿衡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么会不了解。
这时候琴河已经被关押了三年。看上去她渐渐放弃了自己,原本一丝不苟的发辫,现在随意披散在肩上,截得长长短短的。她一直穿着低阶星术的白棉布裙子,裙边都发灰了,她也懒得换。
知白在地上打着转儿地找食物。琴河跟她的灵兽从来都不亲密,小黑上来的时候,知白扑进它怀里吱吱地叫,星守听出来知白是在诉苦。连灵兽都知道,跟着这样一个主人,一点都不开心。
“星守,你来看我,都不带一点酒?”
“星术是不能喝酒的。”星守劝道。
“哈哈哈……”琴河在地板上翻了个身,笑得张狂肆意。“星守,你也太老实了。亏你在这里呆了两百年,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忽然飞身起来,抢到星守身后,从囚室里冲了出去。
星守大骇,以为她要逃跑。
琴河却也没跑,她熟门熟路地跳进一个小房间,摸到墙角,掀开一个带锁的柜子,“你的好师弟,酒都藏在这里!”
知白扑了过来,似乎想要阻止琴河。琴河一掌把白团子打飞了:“再闹!我撕了你的腿下酒!”
星守害怕她给自己也来这么一掌,只好苦劝:“这是辰玉自己用的药酒,不能乱喝啊。”
琴河已经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喝下了一葫芦,抹了抹嘴,笑道:“药酒?没觉得啊,就是喝下去暖烘烘的,像胡辣汤一样。星守,你也来!你们这里真是冷死了。”
星守拗不过,被她捏着鼻子灌了一大口,倒真是发汗的药酒。“辰玉一直身体不好,才需要喝这个。”
“嗯?”琴河的眼睛闪了闪,似乎对此话题颇感兴趣,“他为什么总是病恹恹的?”
星守想起来,琴河一定是恨着辰玉的。于是就后悔说出刚才那句话。
他那些心思一点瞒不过琴河,琴河冷笑了一声,“强行突破,提前成为上师,当然要付出代价。欲念有多高,反噬就有多深。你又何必替他隐瞒呢?”
药酒起了很大的作用,琴河把压抑了很久的嘲讽都倾吐出来。
“琴河,你大概不知道。”星守说,“凛冬谷主过来的时候,曾经说过要把你带走,让你在骨嵬岛监禁一千年,为四十二的事情赎罪。”
琴河悠悠地翻了个白眼,并不打算理他。
“几位前辈上师原本都答应了,是辰玉出面保下了你。”
“为什么不让我去?”琴河眨了眨眼睛,“我听说凛冬谷挺有意思的,夜狩们性情豪爽,无拘无束,不像你们星术这么冷淡。骨嵬岛在东海之外,比凛冬谷还大,就算苦寒荒凉些,毕竟天高地阔,怎么也不会比关在这个紫微城更难受了。我想去骨嵬岛。”
“别闹。”星守苦笑着。
“你说辰玉出面保下了我?不可能吧。”琴河忽然问,“凛冬谷主心高气傲,世上人人让她三分。辰玉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哪来这么大面子叫她让步?”
星守知道自己不该回应她的套话,但还是忍不住说了:“辰玉跟她讨价还价了许久。她有一个外甥女,流落在外多年,一直找不到下落。辰玉测出了那个女孩的位置。”
“就这个啊?这就能换回凛冬谷主原谅我?”琴河说。
星守皱着眉头,一字一句说:“那个女孩,是被紫阳王藏起来的。辰玉暴露她的位置,相当于得罪紫阳王了。凛冬谷主不能不买这个大情面。”
“呵!”琴河嗤笑着,“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自己卖了我师尊的人,要是我师尊兴师问罪呢,他又好说这是为了救我,责任都推到我头上。”
“辰玉的目的,是想把四十二的事引向紫阳王。”星守皱着眉头,“琴河,你搞出这个事情,真的不是紫阳王授意吗?”
“真不是啊,你们想太多了。师尊那个人啊,虽然手段多,可最是护短。四十二笨是笨了点,但怎么说也是他的弟子,他可舍不得送四十二去死。”琴河满脸堆笑,点了点自己的脑门,“这个啊,全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阴谋!”
星守无言以对。他应该生气来着,可是对着这么倒霉的琴河,他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琴河明显有些醉了,说话开始不着边际:“星守,我在这紫微城里呆够了,每一块砖长什么样我都清清楚楚。我想去太微城看看,你跟不跟我去?”
“不去。”
“你就不好奇吗?”琴河笑着说,“你的阿衡,在太微城呆了那么多年,你就不想知道太微城是什么样子的?”
星守摇摇头,“琴河,别犯傻,那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来,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去。”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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