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杜长卿的模样,是不打算迎客了。
才走到门口,还未对纪珣说话,忽地又听见一阵马蹄声。
这马蹄声比方才那阵更急促,随蹄声渐近,又一辆朱轮马车在仁心医馆前停了下来,与李子树下纪珣的那辆马车并在一处。
“陆医官——”
人还未到,声音先行,绿衣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声音雀跃,在他身后,有人掀开马车帘,弯腰下了马车。
众人朝前看去。
马车上下来个穿浅蓝宫锦澜袍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生得亦是俊俏。
他眉眼不似方才那位清冷淡薄似水墨,更加锋利分明、夺人心魄。偏偏扬起唇角时,露出若隐若现梨涡。
于是锋锐变成和煦,竹林长阔寥落的清风,霎时被暖日照亮。
医馆前,人烟熙攘吵闹,渐渐那吵闹声也淡去,被马车下站着的二人聚集住目光。
同样的浅蓝衣袍,同样俊美出挑,然而同一种色彩,穿在不同人身上却全然不同。
一个清冷出尘、似山间长风,泠然湖水,总是蒙着淡淡云雾,一个卓拔耀眼,英秀峨然,似雨后晴空,微夏清夜,干净明朗。
摇曳树影落在石阶上,医馆前两人却把整个西街狭窄土路都衬得光鲜起来。
宋嫂捂住心口,再看看眼前挥舞勺子的杜长卿,突然觉得这往日眉清目秀的少东家,今日看着好像也黯淡许多。
两位蓝衣青年彼此视线相撞,都怔了一下,毕竟这颜色实在是过于相近。
门口低头整理红字的苗良方睁大昏花老眼,看了看林丹青:“林医官,这是翰林医官院新发的医官袍?”又疑惑,“怎么还送了裴殿帅一件?”
杜长卿把舀勺一摔,抱胸冷笑:“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陆曈:“……”
那一头,裴云暎也瞧见了纪珣的衣袍,面色一顿,看向段小宴的目光登时发凉。
段小宴哽了一下。
“失策。”少年痛心疾首,低声道:“没想到这纪大公子竟也如此心机深沉,倒显得你俩撞上了,无事……哥,你底子好,足以艳压群芳。”
“再者,管他做什么呢,纪大公子是个意外,咱们只要和陆医官一样颜色……”
少年声音在看到陆曈时猛地消失。
裴云暎朝前看去。
医馆门前站着个穿黄衫裙的女子,穿件淡黄薄衫子,下着郁金罗绣染裙,乌发边簪一朵苔绿绢花,芳容明丽,身姿聘婷,浓淡合宜好似幅江南俏春图。
正是陆曈。
裴云暎淡淡看一眼段小宴。
段小宴语塞。
“她、她穿了黄色啊。”
处心积虑颇有心机的穿了件蓝色,谁知对方却穿了件黄色,偏与另一男子撞了色,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人算不如天算。
陆曈并不知树下几人心中回转心思,只是微微疑惑裴云暎竟穿了件平日不常穿的颜色来。她身上那身黄裙是银筝去葛裁缝店里裁的,说是葛裁缝店里缎子卖的最好的颜色,做衣裙正好。
门外烈阳仍盛,银筝笑着上前,打破微妙尴尬:“纪医官与小裴大人都来了,快快请进,阿城已备好茶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微微点头算过礼,一前一后进了里铺。
纪珣的药童竹苓手里抱着个琉璃细颈大肚罐子,费力往里铺茶桌上一搁,仰头脆生生道:“这是我家公子送的贺礼‘青竹沥’。”
苗良方:“青竹沥?”
“心下有支饮,其人苦冒眩。暑天气热,易生痰症,我家公子亲手做的青竹沥,外头可买不着。”
竹苓说得骄傲,身后杜长卿大大翻了个白眼,对苗良方无声做了个口型:不值钱。
陆曈接过琉璃罐,对纪珣道:“多谢。”
纪珣颔首:“今日庆宴就可用上。”
段小宴见状,不甘示弱从后面挤上来,若无其事将纪珣挤到一边,笑盈盈把手中竹篮往桌上一放:“我家大人也有贺礼,陆医官请看——”
陆曈低眉看去,纪珣也是一怔。
草编竹篮盖着的绸布一掀开,里头坑坑洼洼黑漆嘛黑团团囫囵物,还有些干枯枝草。
林丹青眨了眨眼:“这是……药材?”
“没错!”
段小宴正色道:“毕竟是医馆嘛,大人觉得,与其送些花里胡哨的,不如送些更实用之物。陆医官又不是贪慕金钱之人,就令人寻了些难寻的珍奇药材,日后陆医官想做新药或是研制新方也方便。”
珍奇药材难寻,倒不是说价钱昂贵,而是有些药材因地域或环境原因,盛京难寻其一,她草草翻了几下,有些甚至是御药院也难得的草药,不由看了裴云暎一眼。
这贺礼很难得。
裴云暎见她看来,勾了勾唇,悠悠道:“陆大夫这回不会将礼退回来吧。”
这话说得很有些深意,周围人都朝他二人看来。
陆曈合上竹篮盖子:“不会,多谢裴大人。”
“应该的。”他笑。
“咳咳——”
门口的杜长卿挤了进来,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一转,皮笑肉不笑道:“我看时候不早,人都到齐了,就别在这门口一并挤着,进院里用饭吧。”
“阿城,摆饭——”
阿城应了一声,把门口药桶子搬进屋,又把大门一锁,欢呼着朝里跑去。
唯有段小宴挠挠头,语带茫然:“不是说广邀贵人好友吗……就这几个人啊?”
这话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银筝掀开毡帘,众人陆续走了进去。
小院提前已打扫过一次,越发整洁清爽,院中已拉起布棚,遮蔽头顶烈阳,因院落四周有树,院子里倒并不很炎热,偶尔有风时,还觉出几分清爽。
其余人都已来过院子几回,唯有纪珣与竹苓是头一次来,走得更慢些。
“公子——”竹苓扯了扯纪珣袖子,“这窗前居然有棵梅树哎!”
纪珣不喜群花,唯爱梅竹。如今他自己窗前养了一丛绿竹,幼时在纪家时倒是在窗前种过一树白梅,只是后来埋头做药,那时年幼,有时剩下药渣倒在梅树下,渐渐的梅树就枯死了。
见他看的入神,银筝笑道:“这是姑娘的屋子,冬日花开时,打开窗就有梅花飘进来,可好看了。”
她一转头,见院子凉棚下的石桌前,众人三三两两已走过去入座,便招呼道:“纪医官,阿城在摆饭了,您二人请先入座吧。”
纪珣点头应了。
他走到石桌前,苗良方和段小宴已先坐下,陆曈正将碗筷一一摆好,阿城动作很麻利,不多时就已将饭菜摆满一整张桌,摆不下的,则放在石桌前的小木椅上。
白炸春鹅、清撺鹑子、荔枝腰子熬鸭、山煮羊、蜜渍豆腐、雪霞羹、酒烧香螺……
虽然有些酒楼的油纸袋尚未扯干净,仍黏有一点在菜肴上。
但……
还挺丰富的。
竹苓挨着阿城坐下,苗良方和银筝坐在一处,杜长卿接过竹苓方才抱来的“青竹沥”,叫陆曈也坐下。
纪珣看着陆曈在凉棚下坐了下来,见她身侧还有空位,微微犹豫一下,朝着陆曈走去。
他还有些事想问陆曈。
陆曈看到他的动作,也是一怔,纪珣走到陆曈身边,微撩袍角,正要坐下。
忽然间,斜刺里响起一道声音。
“请问——”
纪珣抬头。
裴云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微风吹动梅树花枝,打开的青竹沥渐有清香扑鼻,年轻人站在二人身前,眉眼明朗含笑,语气却很有几分无辜。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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