筦制度便是此人手笔,他只垂着头不说话,仿佛一切默认,最后才道:“国师与我筹办的五均六筦本是善政,若是推行得当,足以不加赋而国用足,只可惜用错了人。”
他根据王莽示意,将盐、铁、酒、铸钱等经济事业,收归政府官营,并征收山泽税,乃至于在五都设五均司市师,管理市场、物价与征收工商税,这不过是汉时桑弘羊故伎,只加了个官府给工商贷款的新政。
然而五均六筦造成的破坏,却比汉武帝时的民生凋敝还恶劣,鲁匡却不认为是政策的问题,是他用人不当而已。
第五伦立刻批驳道:“被举者有罪,举者牵连,更何况,汝自以为管仲、桑弘羊,实则不过是荣夷公之流,使得天下无数人毁弃产业,汝若无过,孰人有过?”
而接下来的被押上来的唐尊、张邯就更加不服,虽然都狼狈不堪,但这两位不愧是王莽死忠,依然视第五伦为叛逆,连冤都不喊,也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道:“吾等奉陛下之命,师古时善政,故才有井田、中都之政,已有成效,只可惜豪右短视,刁民阻挠,故而废置。”
又道:“吾等一心为民,亦未曾贪一金之财,依照春秋决狱,原心定罪,何罪之有?”
冯衍过来与第五伦耳语,根据抄家的结果,这两人还真是大清官,尤其是唐尊,居然表里如一,在外面穿着麻布瓦器,回到家亦是如此,居然啥都没搜出来,比那群富得流油的前汉遗老差远了。
可有的罪,比贪污还要可恶,那就是无能!
第五伦斥责道:“汝等自诩有始善之心,却有杀民之实,今日不讲春秋决狱。”
第五伦呵斥完毕,却又有人哑然失笑,却是享受了五威司命种种酷刑,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被第五伦派人带去天禄阁,从高处推攮下来,将另一条腿也摔断的陈崇。
他是被放在木板上抬进来的,此刻眼睛肿得睁不开,因为听到了第五伦的话语,陈崇努力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道:
“第五伦。”
“汝既然用的不是春秋决狱,那汝用来对吾等定罪的,究竟是新律,还是汉法?”
“非新律,非汉法,而是以天意,以民心定罪!”
第五伦可不想跟他们辩经,甚至连程序正义都不想要,只让人敞开丞相府的大门,外头是簇拥的人头,是被召唤来的汹汹人潮。
之所以将这几人定为“民贼”审判,是因为他们在民间名声极坏:小吏最恼火乱改地名让他们增加无数工作量的孙阳;百姓商贩最愤恨以五均六筦扰乱天下经济还滥发货币的鲁匡;轻侠恶少年对天天派人在街上钓鱼执法,禁止男女同行的唐尊深恶痛绝。
而所有人都对天天监视民众的五威司命又惧又畏,新朝律令严苛,谁家没个亲戚被五威司命带走?
虽然对第五伦的军队还没放下心,但既然第五伦将矛头对着这些人,老百姓自然也是喜闻乐见,既然都被召来了,也就嚷嚷着请求严惩彼辈。
第五伦昨日用手过度,今天只能负手让人大声告诉常安民众。
“诸位,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
“王莽是一夫,而陈崇、唐尊等人,则是贼、是残!”
“如今独夫遁逃,便先诛民贼!”
“将彼辈沿着横门大街,押往东西市处死!”
如果说昨日第五伦是定军心,那今天就是顺民愿。世事沦亡至此,总得有人背锅,王莽逃不掉,他的死忠们也难辞其咎,就让百姓这十多年积攒的愤怒,宣泄到他们身上吧!
但第五伦自己,却不能不往深处思考:国家成了这个样子,当真只是将王莽和几个无能虫豸换掉,就能改变的么?
积弊两百年,当整个机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腐朽不堪时,换个头换点零件,又有何用?而现在,第五伦和几万人马就处于这腐烂泥潭的中心,是试图让它变得清澈,还是……
将一切推倒重来!
但这些长远的事,只有第五伦考虑,原本担惊受怕的常安人今日则高兴坏了,在陈崇等人被押着在横门大道上游街时,都十分高兴地问候他们。
菜叶鸡蛋舍不得扔,有一样东西却扔得:铜钱,一千钱已经买不到一石粮食的新莽铜币!狠狠朝民贼身上砸,甚至有人被砸晕过去。
等到了东西两市,他们又被冷水浇醒,等待众人的,是不同的酷刑。
鼓捣了井田的张邯,也被斩了个“井”字,身体被一分为九。
五均六筦的鲁匡,则被处以车裂。
乱改地名的孙阳,被下令在身上刻那些他替王莽改过的地名,刻到“无盐”时失血过多而亡。
老太傅唐尊被一男一女并肩,用浸透泥水的布条,活生生勒死!
皆是酷烈的刑罚,但越残忍,常安人就越是解气。
至于陈崇,则享受了秦时李斯父子的待遇:具五刑!
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
当陈崇鼻子被割,脸上黥字,两条废腿失去了左右趾,看着刽子手持笞一点点向他走近时,他也听到了第七彪奉第五伦之命,告诉他的话。
“之所以用具五刑,只是想让陈司命记住,杀汝者,扬雄之弟子,第五伦也!”
……
第五伦没有参与这场常安人憋了十多年的狂欢,他只听说,在这些“民贼”被残忍处死后,还被民众一拥而上,分裂尸身,支节肌骨脔分,其中最惹人厌的陈崇,头颅被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而奉命去追击王莽的越骑营成重也回来了:空手而归,只带回了几个无足轻重的皇庶子、庶女尸身。
“大将军,王莽与数十人往南逃入傥骆道,巨毋霸一人持大斧阻于道口,一声怒喝,吓死了小人的一个麾下,又劈断了独木桥梁,吾等追击不得,等绕路过去,王莽已不见踪影。”
这剧情有点耳熟啊?真的假的,第五伦颔首,看来王莽是往汉中遁逃了,那儿现在还在王氏宗室,新成大尹王林手中,但兵不过数千,对他够不成什么威胁。
子午道不好走,武功的斜谷口甚至不在他手中,第五伦也没太多兵力能用于夺取汉中,他派了小耿西取扶尉郡,也就是陈仓一带十个县,万脩向东,准备收取新丰以东的翊尉郡十个县。
相较于王莽,第五伦现在更关心另一个人的情况。
他依依东望,看向颍川方向:“秀儿,你在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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