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薛白还特意让李遐周来看了一眼。
郭锁还未醒来,躺在那儿,头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李遐周俯身看了会儿,道:“并无性命之忧,这种外伤,殿下唤贫道来可谓是杀鸡用牛刀啊。”
他颇通医术,对练丹更是精通,因此一直在为薛白研制火药。有了这层关系,薛白对他也是十分信任,招手让他到外面谈。
“伤势你也看了,他是真心求死,还是在演戏。”
“能撞成这样,可见力气极大,不死是因为侥幸,不会是算好的。”李遐周给了结论,道:“他必是真心求死。”
这答案与方才的大夫所言相同,薛白又问道:“那你觉得,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李遐周捻须沉吟,半晌,方才摇了摇头。
“暂时还看不出来。”
“那你便以为他治病的名义与他相处一段时日,观察他的癔症是何情形。”
“也好。”
“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给他吃。”
李遐周答应下来,却是抚着长须,问道:“殿下认为他是装疯,莫非是怀疑他别有目的?”
“你既喜欢装神弄鬼,依你所见呢?”
“我看此人质朴,或许他所言就是真的。”
方才薛白相问,李遐周说看不出来,现在说的就是推测了。
薛白不再理会他,趁着天色还早,又到政事堂去见了见颜真卿,既是向岳丈拜年,也是担心年节之际朝中出什么事。
到了官署,恰见颜真卿与颜春卿并肩而出,正在谈论朝廷今年国用不足的问题。
彼此相见,聊了几句,也只能把这个问题留待明年解决。
颜春卿的能力虽然逊色于他几个兄弟一些,却是接替薛白在偃师县主事的人,相比于颜真卿的守礼刚正,反而更算是薛白的心腹,薛白近来正在考虑让他担任礼部侍郎。
“殿下身上有丹药的气味。”颜春卿吸了吸鼻子,忽问道:“可是方才见过了李遐周?”
薛白不由诧异于颜春卿鼻子竟这么灵,还有这样的判断力。
当然,颜春卿曾久在偃师与李遐周十分熟悉,这也是一个原因。
“大伯竟如此料事如神?”
“不是料事如神,而是知道李遐周近来正想着给殿下出主意,看来,他是忍不住求见殿下了?”
薛白这才知道颜春卿能仅凭气味就猜到自己见了李遐周的原因,但此事却是出于巧合,事实上,李遐周什么主意都还没说。
他心中好奇,遂故意问道:“大伯以为他的主意如何?”
“虽能使朝廷骤得大量的土地、人口,减缓眼下的国库负担。但非议极大,恐怕是不妥……”
颜春卿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颜真卿却已看出来了,薛白根本还不知道李遐周想出什么主意,开口打断。
“李遐周玩世不恭,信口开河,不过是说笑罢了,他尚且未与殿下提,阿兄却当了真。”
“原来。”
颜春卿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薛白是在套他的话,连忙苦笑道:“确实不是甚好主意,殿下不听也罢。马上便要过年了,不如往后再谈?”
薛白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也不追问,与他们道了别,自转回少阳院。
大明宫的宫门外,能看到远处的长安街巷上已很有烟花气。
颜家兄弟们并辔而行,一路上侃侃而谈,有种散衙还家过年的闲适感。
薛白回了宫城,却感到越走越冷清,离那烟火气越来越远直到他进了少阳院,推开门,迎面就是一个红彤彤的圆灯笼。
“书架与桌案就摆到窗边,腾空子喜欢倚着火炉品茶看书。”
“灯笼再挂高些……殿下。”
廊下,青岚正在吩咐着宫娥做事,眠儿手里还拿了个灯笼,正努力往檐下够,但她太矮了,离得老远。
薛白遂走过去,接过灯笼,往檐下一勾。
“咦,郎君。”
眠儿这才看到薛白,先是糊里糊涂地唤了一声,方才想起来这是在宫里,又一板一眼地执礼道:“殿下。”
“你家十七娘呢?”
“与太子妃在正厢。”
眠儿说着,还吸了吸鼻子,因为厨房飘过来大饭的香味。
在少阳院开小灶其实是不容易的事。
薛白往后走去,看到皎奴正站在一个红木箱子前收拾东西,拿起一面铜镜,愣愣看着出神,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还算好看的女人一般。
“看什么?”
皎奴吓了一跳,连忙把铜镜藏到身后,退了两步。
她以前对薛白的态度十分恶劣,如今他成了太子,她便显得有些不安,努力表现出忠心耿耿的姿态。
“殿下,奴婢正在想……誓死护卫东宫安全!”
她还是那狗腿的样子。
“知道了。”
薛白步入正厢,远远就见到颜嫣正在给李腾空讲故事,一边讲一边好笑,说薛白在黄州作了首词名为《念奴娇》,必然是看上那念奴了,可惜是有色心没色胆,否则今夜便让念奴给她们唱歌听。
李腾空听了,微微笑了笑,然后听得脚步声,一转头,正好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回想多年之前,这些年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动荡,如今说不上有多美满,可好不容易,总算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了……
上元二年,正月初一。
这一年是丁酉鸡年,叛乱已然过去,但战乱之后国库空虚,百姓清贫,不见了往昔的盛世景象,天下间只能说是一片太平景象。
雪已经不再下了,天气晴朗。
朝堂百官还在休沐,薛白则天没亮就开始忙着各种祭祀。
他以太子李倩的身份随在李琮身边,祭祀了李唐历代的列祖列宗。
有时他看着那些供奉的牌位,比如太上玄元皇帝、太宗皇帝,心中并没有因为冒充李倩而感到羞愧或心虚。
他在当世本就是无父无母。更主要的是,他来自后世,一千三百年的时间足以让他对当世人有种特殊的敬意,无论有没有血缘,他们都是他的先辈。
后人以老子、唐太宗为傲,不是因为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而是因为他们缔造了属于这片土地的文明。在文化上,他确实就是他们的子孙。
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在渐渐变成李倩……
再回到少阳院时,颜嫣已经睡着了,她近来有些嗜睡,加上年节事情多。
薛白没见到李腾空,便往正厢后方的道观走去,入内,果然见她已换了一身道袍,正在冥想。
“对了,昨夜还没来得及与你说。”李腾空道,“恭喜你啊,我给颜嫣把过脉了。”
薛白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远处的宫墙,觉得少阳院其实并不是百分百的安全。
想了想,他道:“此事,先不必让旁人知晓,我担心会有人对我们不利。”
“我知道了。”
李腾空原本有些羡慕,又有些许落寞,被薛白一句话拉回了现实。
这里是皇宫,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权力斗争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过。
“我小时候总想着,我以后不能找个像我阿爷一样的人,虽然手握重权,但过得朝不保夕,总担心有人要害他。”
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李腾空小声地说起来。
“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是在选婿窗的后面,阿兄说我一定得选一个夫婿的话,我当时本以为,你会是陪我寄情山水,与世无争的人呢。”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一个无世无争的人?”薛白莞尔道:“那你是看走眼了?”
“可你的眼神很静啊,波澜不惊。”李腾空想了想,道:“直到现在,我也认为你与我阿爷是不同的。虽说子不言父之过,可他私欲重,你却是为天下公义,往后天下人会站在你这边的。”
“李道长,你确实安慰到我了。”
“你的不安,是因为……”李腾空说着,往薛白身边凑近了,小声地问道:“你怕他们现在虽承认你,却不会让你再把皇位传给孩子?”
“嗯。”
“我近来听师父说,你确实是太子瑛之子。”
李腾空所指的师父自然就是玉真公主了,她地位超然,能这般说,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宗室的普遍态度。
薛白遂问道:“玉真公主如何知道的?”
“师父去问了唐昌公主,唐昌公主说,驸马好像说过把薛妃母子送走。”
薛白先是摇头,之后问道:“玉真公主何时这般说的?”
“有些时候了。”
“是在永王之乱前,还是之后?”
“之前。”
薛白目光一凝,对于郭锁是何人安排来的,心中又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
李腾空有些犹豫,想了想,却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骗我的吗?”
“什么?”
“其实……我们也许是同宗同姓,未出九服。”李腾空的声音很低,带着些惶恐,“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说自己是假冒的吗?”
到了现在,连李腾空也产生了怀疑。
但薛白依旧很笃定,这一切必然是有人在背后安排的,在替他证明他就是李倩。
因为这世道最看重出身,在这个以出身定贵贱的时代,太多人不愿意看到一个卑贱奴隶掌权,一定要为他安排一个尊贵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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