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那面悬在半空的宝镜有没有鉴察罪业的奇能,那些个作恶多端、心怀诡诈之辈都是不敢贸然以身试镜的,而且多半还会在惊惧之下露出马脚,正好被钩陈院营尉一网打尽。
“这不就是张网以待、垂钩而钓么?”
骊山广野眸光闪烁、腹诽不迭,就差把“人心险恶”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齐敬之则是环顾堂中,将一众精怪的神情变化尽数收入眼帘,默默在心里做了一个大致的甄别。
旋即,他盯住高天丈人,肃然说道:“此镜最是公正灵验,若是不曾作过恶,即便身上有冤煞之气纠缠,只要通过了镜光鉴察,我也只当它无罪。反之,若是有谁不肯上前,那自然是心里有鬼,甘愿认罪伏法了!”
事到如今,任谁瞧见虎煞碧玉磬和天地玄鉴,瞧见道城隍不敢还口的畏缩之态,便该知晓这位鹿营尉不是个好相与的了。
精怪们纷纷看向高天丈人,好奇它会如何应对,就连先前叫嚣得最欢的竖眼婆也瞪起一双怪眼,目光在高天丈人和天地玄鉴之间游移不定。
高天丈人的四张面孔明显没有先前转得快了,它原本存着煽动堂中精怪的心思,熟料竟被齐敬之三言两语轻松化解,更隐隐被一众精怪顶在了最前头。
只见它略一沉吟,忽地身躯一转、横移数步,颀长手臂飞快一捞,将那件湿漉漉直往下淌水的毛领大褂拎了起来。
在四件亡人衣中,这件毛领大褂看上去最是高大沉重,猝不及防之下立刻疯狂挣扎起来,力气之大险些让高天丈人脱手,泛黑发臭的污水随之到处飞溅。
高天丈人毫不犹豫地加上了另一条胳膊,勉强压制住毛领大褂的反抗,同时奋力跨步甩臂,不由分说就将其扔向了堂中那轮明月。
众目睽睽之下,天地玄鉴的光华陡然而盛,当空轻轻一晃,轻易就将毛领大褂吞了进去,不见丝毫勉强。
直到此时,另外三件亡人衣方才惊惶站起,只是它们并未出手阻拦,反而挤作一堆,远远避开高天丈人,生怕步了毛领大褂那个倒霉蛋的后尘。
静待了片刻,天地玄鉴始终高悬不动。
眼见毛领大褂是绝无可能脱困而出了,高天丈人这才跟个没事人似的叹息一声:“据我所知,水褂鬼最是喜欢待在水底,一旦有落单之人靠近就会显出身形,待得那人下水打捞,则借机将其捆作一团,拖在水底生生溺毙,只为吞下人死前的最后一口活气。”
金瓶孩儿亦是摇头:“我此前在各处山涧中漂流,也曾和它打过几次照面,却不知它这般凶残,如此倒行逆施、戕害无辜,合该有此一报!”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不瞒鹿营尉说,我自幼得阿母教诲,从不轻易杀人,唯独巴丘山中曾有一伙山贼,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祸害得我那些乡邻苦不堪言。待得我修成了手段,便将那伙山贼尽数杀了,这应当不算是害死无辜人命吧?”
虽说金瓶孩儿的神情语气不似作伪,但齐敬之可不会轻信它的一面之词。
先前辐大曾说高天丈人和金瓶孩儿的名声尚可,谁知高天丈人只是手段隐蔽、不似竖眼婆那般暴虐罢了,作起恶来却是不遑多让,焉知金瓶孩儿不是如此?
念及于此,齐敬之淡然说道:“若你所言属实,此举自然不是戕害无辜,反而是侠义之行。你既然问心无愧,不妨走到宝镜前照上一照,是善是恶自有分晓。”
金瓶孩儿闻言又是摇头:“鹿营尉的这面宝镜究竟能不能照妖鉴恶尚未可知,其威力却是毋庸置疑。”
“我虽自问不曾害过无辜人命,却也不敢以身犯险,否则一旦被其吞吃,自己枉死不说,还要无端背上一个恶名,乃至连累阿母,这可找谁说理去?推己及人,想必堂中诸位同道的心思也与我一般无二。”
眼见这金瓶孩儿比高天丈人更加难缠,齐敬之呵呵一笑,反问道:“你待如何?”
金瓶孩儿微微低头,顶上双目盯着齐敬之,一字一句言道:“常言道拿贼拿赃,今夜我等同道不过是前来赴宴而已,鹿营尉若是执意为难,咱们为了保命,也只能拼死合力一搏了!”
话音才落,竖眼婆和高天丈人已是齐齐踏出一步,颇有同仇敌忾之势,甚至道城隍麾下的两对黑白路神并四个抬辇的狗头人也不免生出躁动之意。
其中高天丈人更是伸手一抓,从虚空中扯出了一枚四棱箭头,其长二尺有余,白如霜雪、寒光灿灿。
下一刻,它将箭头指向齐敬之,四个嘴巴孔洞次第发出呼啸,声音层层叠叠,在歇马栈大堂中往来回荡,带着某种勾动人心的奇特力量。
“鹿栖云,我唤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随着声声魔音入耳,齐敬之顿觉一阵恍惚,又于刹那间复归清明,抬眼就瞧见四个若有似无的幼童虚影朝着自己飞扑而来。
这些幼童虚影俱是面目狰狞,年纪和身量则各有不同,额头上皆刻有漆黑文字,分别是“三”“六”“九”以及“十二”。
霎时间,灵官面甲的三只金睛火目骤然光华大盛,灿灿赤焰凝结,一片光明烛照。
齐敬之周身气机勃发,精纯神意随之散逸四方,蛮横撞入堂中精怪的心头。
精怪们只觉眼前一花,心间隐约浮现出一个身形伟岸的少年,法衣鹤履、颈挂项圈、背生双翅、脚边伏虎,堂皇巍峨恍若仙圣临凡。
与此同时,灵官面具内里的虚空之中,四个幼童虚影齐声惨叫,或是燃起赤华赤火、或是森寒刀光加身,或入青虬之口,或为幼虎所噬,于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情景自然无人得见,一众精怪才从齐敬之的心相神意中挣脱出来,就见高天丈人口中魔音戛然而止,四张面孔再不旋转,手里的箭头也顿失光彩,更凭空多了一抹触目惊心的焦痕。
紧接着,天地玄鉴兜头罩下,将这个身长丈余的邪祟彻底吞噬。
一时间,歇马栈大堂中寂寂无声、落针可闻。
齐敬之眸子里的焰光渐渐黯淡下去,复归秋水般的澄澈。
他蓦地张开灵官阔口,吐出一团恶臭污浊的黑烟。
“酉戌辰时春不旺,未卯子时夏中亡。寅午丑时秋并忌,冬天亥申巳为殃。”
年轻的钩陈院营尉打量了那团黑烟两眼,浑不在意地抬手将之挥散,旋即轻声赞叹道:“唤名惑心、折人精元,好一支歹毒狠辣的将军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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