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他上午提醒她的那一句话,斟酌了一下用词问道:“你想要什么奖励啊,我提前准备。”
周司惟没回应,抄兜走着路,一言不发。
“周司惟?”
他还是没出声。
纪筝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指甲磨了磨指腹纠结几秒,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力道很轻,周司惟却仿佛忽然间回神,侧身:“怎么了?”
“我刚才跟你说话呢。”她谨慎着语气,没露出太多的不悦。
“抱歉,”他按揉太阳穴:“我刚才出神了,没听到。”
和她一起走路,他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纪筝提着裙子的那只手把布料在指尖绞成一团,左右剐蹭。
“刚才说了什么?”周司惟问。
她敷衍地“哦”了一声,然后说:“没说什么。”
说完,纪筝就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态度,但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碍于面子,她顿了一下,放弃找补。
反倒是周司惟,沉默片刻之后,问了句:“刚才那是你哥哥?”
“是,”纪筝讶异于他居然会好奇这样的小事:“不是亲哥,是邻居家的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点了点头。
之后一路古怪的沉默。
好几次纪筝想重新问那个问题,一看周司惟又是出神的样子,张了张口又放弃。
到主席台下面,确认了衣服果然在那里。
休息室窗边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对着名单在争吵什么,听见开门声先是迅速扫了她一眼,然后站起来说:“会长你可算回来了,你看这名单是不是印错了,明明男子五十在女子五十后面的。”
“没印错,”另一个人说:“就是同时的,是你记错了。”
“哎我说我这暴脾气,你打印的时候弄错了你还不承认?这怎么能同时,裁判还能分-身不成?因为这失误回头两个撞了你去吹哨当裁判?”
“你——”另一个人愤愤,把单子递过去。
周司惟面色不变,接过流程册翻看,那两个人互相瞪着眼,哼了一声。
“你先坐。”他从白纸黑字中抬了一下头,扬着下巴示意左侧一张单人沙发椅。
纪筝理着裙子小心坐了上去,周司惟隔桌坐到另一张单人椅上,随手拿起桌上一瓶崭新的矿泉水,单手拧开,推到她面前。
他这一系列动作漫不经心,甚至眼都没抬,注意力一直在册子上。
那两个人突然噤了声,互相对视一眼。
水瓶被推过来的时候微微晃动,窗外阳光穿过透明瓶身,像在水中洒了一把金子。
纪筝折腾了一上午,确实已经渴得不行,掀开盖子,顶着对面两个人压不下去兴奋探究的目光,喝去半瓶。
周司惟合上册子,一锤定音:“男子五十在女子五十后面。”
“那现在怎么办会长?”一开始说话的胖男生说:“流程名单都发下去通知过了吧,比赛快开始了,现在临时改来不及了。”
“不改,”周司惟道:“你们俩现在去拿记分册和哨枪,待会跟我去计男子五十的分。”
“好的会长。”弄错的那个人讷讷道。
“走吧,”胖男孩拍拍他:“还得会长和我陪你擦屁股。”
那两个人走后,休息室安静下来,墙外操场上震天的呼喊声和广播祝词混着汗水骄阳齐齐敲打在窗户上,更显得这一方区域静谧。
纪筝按了下自己的腿,拿起剩下的半瓶水站起来:“那我也回礼仪队休息区了。”
周司惟抬眸看她:“坐下。”
纪筝刚要迈出的脚步一停,高跟鞋在地板上划拉出摩擦声。
“坐下干嘛?”她一头雾水。
“脚疼吗?”
纪筝一愣,反应了几秒这话里的意思,顺着提起自己的裙摆低头看。
高跟鞋统一是礼仪队提供的,款式到皮革都有些上了年份的劣质,几个小时走下来,把她脚后跟磨出血丝,和汗水一起黏连在皮革上。
纪筝从小在叶梅的要求下,不仅学乐器,舞蹈上也是从芭蕾学到拉丁。十指被弦砺伤,压腿压到哭得没声,都是常有的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动一动脚,血块撕扯开,她吸了口气:“还行,是有点疼。”
周司惟眉心动了动:“你耐痛值还挺高。”
“……”
不知怎的,纪筝从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里,总觉得听出了些凉飕飕的意味。
“坐下,”周司惟起身,“等我几分钟。”
他走到门口,开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别乱走。”
纪筝眨巴着眼,按下心底要涌出来的雀跃,乖巧点点头。
她按着裙摆重新坐回去,弯腰翘腿看了看自己脚腕的磨红,点了几下,唇角抑制不住上扬。
他在关心她哎。
纪筝一下子就原谅了刚才走路时周司惟的出神。
说不定他出神就是在想她脚上的伤口呢。
纪筝乐滋滋地在裙摆下翘起二郎腿。
等了几分钟后,门外响起脚步声,她连忙放下,端正坐姿,理了理头发,轻咳一声看向门边。
周司惟手里拿了一瓶消毒液,一带棉签,一盒创可贴。
走到她面前,把东西递到她怀里:“自己可以吗?”
纪筝傻眼了一下,还以为他会帮忙呢,原来是她想多了。
“可以。”她在心里撇撇嘴,低手拽住巨大的裙摆往上撸,露出里面穿的七分长紧身牛仔裤。
早晨刚起的时候温度低,纪筝就在裙子里穿了条牛仔裤。
周司惟不料她动作这么快,下意识避开目光,余光里却扫到少女贴着小腿的浅蓝色布料。
“……?”
纪筝浑然不觉周司惟奇怪的目光,护着胸口弯下腰,把一只鞋脱下。
一个不注意,原本搁在腿上的消毒液棉签等物什顺着动作一个接一个滑溜到了地上。
她刚想去捡,一只手先她一步,按住了她的手腕,两个字同时砸下:“我来。”
周司惟松开她的手,隔着丝绒布料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回椅子上坐直。
纪筝莫名其妙:“你不是说——”
她的嗓音卡在喉咙里。
原本被周司惟站着挡住的阳光霎时间没有阻拦地射进来,照在她红色裙摆上,亮得像覆盆子汁。
他蹲下身,握住她裸-露的脚踝,单膝跪地。
鞋是很老的款式,尖头,鞋面的亮片布左一块右一块的掉漆,折射出斑驳的光,落到周司惟青筋明显的手背上。
纪筝睫毛颤了几下,从敏-感的脚腕处传来略到薄茧的触感,他指尖冰凉,把她一只脚抬起搁在他腿面上,然后去拧消毒液的瓶盖。
从她的角度看,周司惟垂着眸,侧脸笼在一束光里,挺直的鼻梁下唇色淡红,有一种石膏雕塑在阳光下鲜活起来的错觉。
纪筝脑海中忽然不合时宜地涌上另一段年久的记忆。
她十三岁生日那天,过得不大开心,在舞蹈厅不小心摔倒,膝盖擦破了皮。
坐在路边椅子上等人来接时,止不住委屈地哭,脸埋进腿里,泪水打湿冬天厚厚的羊绒裙子。
膝盖上了药,掩盖在衣服下面,脚上被鞋磨出的伤痕累累却没人管。
那天夕阳很长,直到被人挡住时,她才从泪眼朦胧中抬起头来。
来人是一个清瘦的少年,比她高很多,黑发遮掩,戴着口罩,递给她一包干净的纸巾。
纸巾下面藏了一颗糖。
纪筝接过来,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味蔓延,她渐渐没那么难过,说话仍然抽抽搭搭:“今天是我生日,谢谢你。”
少年只是看着她,眼眸漆黑。
他站着,很高,把夕阳遮住,纪筝费力仰头看他。
少年却在下一刻半蹲下来,嶙峋修长的手从她手里拆开纸巾,抽出一张,轻轻拭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声音闷在口罩后面,嗓音有些哑:“别哭了,生日快乐。”
那一天,她其实很不开心,但那颗糖很甜。
纪筝从小秉承有来有往的道理,临走前,从书包里左找右找翻到一个还没来得及拆包装的叮当猫钥匙扣。
她送给少年,当谢谢他一颗糖的举手之劳。
脚踏在周司惟的黑色长裤上,隔着一层布料,能感知到腿面绷紧的肌肉。
纪筝陡然从回忆里回神,浑身都不自然起来,碰到针尖一样,下意识就想把脚缩回来,被人一把抓回按住。
周司惟皱眉,不赞同道:“别乱动。”
“你……”她微弱出声,指着他的裤子:“会弄脏的。”
她记得周司惟有很严重的洁癖来着。
他不答,蘸了消毒液的棉签绕到脚后跟,碰上流血的伤口。
烧灼的痛感让纪筝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牙齿上下相嗑。
周司惟动作顿了一下,握着她脚踝的力道轻了几分,棉签也悬空,迟迟没再下手。
纪筝握拳,指甲掐着掌心,呲牙咧嘴:“没事,长痛不如短痛。”
周司惟垂睫,眼前的冰肌雪肤上,除却鞋磨出的伤口,他方才环住她脚踝的那一圈也泛起淡淡的红。
脆弱得,仿佛他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周司惟面色越来越淡,换了一只新的棉签,重新消毒。
即便他动作再轻,消毒液碰上血液,也不免强烈的腐蚀烧灼。
纪筝咬着牙,又回想起自己练舞时候的痛苦记忆,眼周生理性红一圈,眼睫控制不住湿润。
周司惟撕开创可贴盒,他拿来的是方形大号创可贴,贴上后能护住整个脚后跟。
处理完一只脚后,他去褪她另一只鞋。
黏连着的皮肤被扯动,痛感直直钻心,纪筝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周司惟抬眸,视线凝结,动一动唇:“很疼吗?”
“疼!”纪筝手背抹去泪,抓着头发,闭上眼不去看,小声啜泣着:“求你快点,越轻越慢越疼。”
她背过脸去,长发顺着天鹅颈扫过,遮住巴掌大的侧脸。
周司惟指腹在冰凉鞋面上滑了一下,托起她精巧莹润的足。
小姑娘说话没有忌讳。
折磨的不仅是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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