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笙气得浑身乱颤,羞得满目赤红,想到自己原与眼前之人父女情分甚浅,她固然不曾承欢膝下,其人也未曾关爱照拂过她一日。如今不过想求他释疑,却遭遇冷言冷语,相对良久竟连半句安慰之词皆无。心中一片惨伤,站起身匆匆行过礼,强忍鼻中酸楚,快步行出了书房。
天色将晚,廊下华灯初上,周元笙借着月色清辉望见院中侍立诸人面上带着狐疑窃笑,于见到她的一刻兀自难以掩饰,只是停下交头接耳。她不便发作,亦不想在人前失了气度,索性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穿过众人,一双藏于袖中的手却早已颤抖不止。
回到还砚斋,周元笙屏退众人,望着一桌精细菜肴却无半点胃口,歪在软榻之上,只想大哭一场,偏又流不出一滴眼泪。想到自己金樽玉粒的活了十五载,目下想来真好似一场笑话,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原来说的便是她这般尴尬已极的处境。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彩鸳悄然入内,望了周元笙一道,也不劝她用饭,只将手中一沓子账册奉上,轻声道,“这是彩鸾她娘今儿递进来的,上个月那几处生意的账册,请姑娘过目。另外,这里头还有一桩要紧事,须请姑娘示下。”
周元笙随口道,“什么事,你且说来。”彩鸳垂目一笑,对着那账本努了努嘴,道,“姑娘先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周元笙听她语气便知话中有话,不免疑心起来,接过那账本,粗粗一翻,一张殷红如血的薛涛笺便飘然落于榻边。她忙拈在手里,急问道,“这是什么?谁传递进来的?”
彩鸳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低声道,“姑娘宽心,此事做得极隐秘。这是二爷今早打发心腹小厮送去当铺的,二爷当真聪明得紧,知道姑娘在京里置下了铺子,也知道走这个门路最是稳妥。想来多日不见,二爷也有话要同姑娘说,姑娘先看过,再要发作惩办我们这起子人也不迟。”
周元笙适才一见薛涛笺,已是心跳如擂鼓,此刻渐渐平复下来,想到那彩鸾一家生死皆由自己掌控,也便没什么可畏惧的。何况今日之后,她的名声在京师只怕已被传坏,又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
慢慢展开手中信笺,一抹淡淡迦南香气幽幽传来,正是往昔熟稔又心悦的味道,凝目看去,那纸上字迹依然销金断玉,铿锵卓然:
“季春桃叶渡口别后,流光渐逝,恍惚已至孟夏,虽一城南北,经月不得相闻,不知娣岁月安好,心境安好?
适逢前夕于禁中值夜,月练如华、雍风徐徐,一时贪恋佳景,未忍成眠。独立桐荫之下,忆昔年与娣秉烛月下,赏玩霁色秋光,方知眼前盛境实非心中胜景可拟。
佳景难再得,佳人咫尺遥。自娣归于周府,音讯皆无。兄虽不才,亦曾相伴十二载,朝夕相对,情谊甚笃。
今兄尚有肺腑之言乞问,烦请与娣一晤。若娣应允,则明日未初可移步禁庭景阳宫。其时自有中官相引,其人为祖母旧日祗应,娣可安心赖之。
兄所乞者,唯在明朝。尾生之信,亦在兄一身。娣至与不至,兄不复置喙。此谨奉。”
周元笙原本心内凄苦,见此文字,五内登时涌上一阵缠绵无措,只觉得诸事纷繁如麻,千头万绪不知如何理清。转首间,看见几案上红烛明灭,略一狠心抬手将那信笺引向跳动灼光,明媚鲜丽的薛涛笺焚身以火,转瞬便化为一缕缕黑色灰烬。
“姑娘,”彩鸳惊呼一道,待要去抢夺那信,已是来不及了,不由发急道,“姑娘这是何意?莫非姑娘心思已定,再不理会二爷了?”
周元笙轻轻一叹,无奈道,“我眼下陷入是非、自身难保,尚不知明日身在何处,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再去思量这些事。”
彩鸳闻得此话,怔愣良久,跟着叹道,“姑娘,我懂得的。”半晌打叠起精神,用心劝道,“姑娘心内踌躇,身边又没个可依傍之人,幸而二爷此刻相邀,姑娘为何不与他倾诉一番?姑娘的心事,我虽不大明白,但也知道绝非在那储君身上。姑娘既不中意他,又不愿卷入宫闱争端,又何必在此白白自苦。”
周元笙嗤笑一声,道,“并非是我要自苦,实在是形势比人强。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回了周家,倘若外祖母、舅母当真有意,我又何须来趟储妃人选这道浑水!强扭的瓜不甜,我无意勉强旁人。”
彩鸳头一次听她说得这么明白,心里也跟着焦躁起来,想了半日,才勉强开口道,“话虽如此,可二爷素来待姑娘的情义,我们外人皆看在眼里。虽说公主、太太另有想头,只怕也禁不得二爷一番实心。若是姑娘肯的话,我想二爷就是赴汤蹈火也必然成全。姑娘细想想,他是知根知底的人,未始不是姑娘真正的良人。”见周元笙凝眉不语,又低声道,“何况二爷曾得皇上金口,会应允他一桩求恳之事,姑娘还有什么可担忧的?若能得皇上赐婚,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周元笙一壁聆听,一壁于腹内筹谋明日之事,听了这话,忽地心念一动,却已有了一番计较,当即缓缓展颜笑道,“是了,你说的很对。明日我正该会会二哥哥,他有话对我说,我又何尝没有话要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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