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干活,而且姿色还不错的姑娘,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是不愁找一份工作的。
甚至,也不愁找一个男人。
她在一家商场里做销售,卖床单被套,一个月2000的工资加提成,到手马马虎虎能够到三千出头。这样的薪水在很多城里人看来实在太低了,但对于易阿雯这种刚从农村家里逃出来的打工妹而言,已经足够。
商场包吃包住,三千块便全可以用来成全她自己的梦想。
市中心的美式咖啡馆,她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三十几元一杯的咖啡喝进嘴里有些苦,但她捧着它坐在那些带着笔记本电脑码字的年轻人之间,俨然也能幻想自己是都市剧里的女主角了。三十元买一个穷姑娘的梦,似乎也没有太过奢侈。
摩天大楼顶端的回转寿司店,一顿下来人均两百多,月薪高一些的人是看不上的,他们更爱去清幽雅致,隐藏在弄堂里不起眼的某某素食店,单人花上千元去吃一套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时蔬套餐。但那样的寿司店却给了易阿雯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一次在楼顶睥睨都会繁华灯火的机会,从而蛊惑着他们在这个城市扎根下去,把青春的血肉献祭给这片热土,鼓舞着他们往上爬,往前走。
还有那些连锁的,亮堂的快捷酒店。
你只需支付一晚上三百不到的房费,就能够获得容纳爱意的地方,易阿雯当然也羡艳那些披着厚重皮草,裸露着香肩,踩着周仰杰细高跟,扭着曼妙腰肢,巧笑嫣然与“成功男人”们出入高档酒店的女人,她走过那些宾馆门口,就连门堂处吹出来的风都是香腻的。
但她住快捷,住招待,也觉得很知足。
她不是不想要那样奢靡的生活,不过她看到那些千娇百媚的女人往往要与肥头大耳的男士作配,便也觉得自己的日子才最好,毕竟——
她的男人,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英俊啊。
是的,在易阿雯来到城里落脚后不久,她有了个男友,很俊俏的一个大学生,她第一次去理发店,面对店员孜孜不倦的推销,既耻于说自己囊中羞涩,又完全无力掏个几千块去办那昂贵的美发卡时,是那个坐在她旁边的客人替她解了围,还真诚地和她说:“你不用烫卷,现在这样的直发已经好看了。”
他们就这样互换了微信,一来二去,便在一起了。
男生是x大的会计学生,本地人,母亲是国企中层,父亲是警察。
在很多女孩子看来,这样的条件也算不了太优渥,并不会滋生什么不安全感或恐惧感。但易阿雯不一样——她第一次与他接吻后,看着他疏朗英俊的脸,身上披着他脱给她的羊绒外套,她忽然涌上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出身,自己从小到大遭遇的一切,她耻辱地哭了出来。
他怔愣地问她怎么了,自己吻技难道有那么不好?
她擦了脸上的泪,勉强拾掇自己的情绪,然后说,不是的。
不是的,我只是第一次恋爱,我很高兴。
她终究还是向他隐瞒了身份,她不敢告诉他,自己是清骊县最穷最嗜赌成风的那个鬼村子逃出来的人,家里有个赌棍父亲,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两个母亲,一个早已逃去了天涯海角再不回头,一个则是贪污受贿锒铛入狱的罪犯。
“卢玉珠的女儿!罪犯的女儿!易阿雯,你亲妈是蹲大牢的!你后妈是小三臭婊子!”
连村里人都这样看不起她,辱骂她。
她怎么敢和男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交待?
她便骗他。
在他面前,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勤工俭学的女大学生,在x大隔壁的那所学校读书,为了圆谎,她还特意去那所学校问毕业生买了一套教材,约会时常常像模像样地放几本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做出刚刚下课就来找他的样子。
他也从不起疑,学生们的恋爱往往干净,他没有去调查过她的任何背景。
但学生不会一直是学生的。
男友毕业了,拿了学位证书的那一天,他约她在那家对学生而言不算太便宜的市区楼顶回转寿司店,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见见我的家里人?
她又惊又喜,又是慌张。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吹得鼓胀的气球,她就要轻飘飘地就要飞到天上去了,可她又随时担心自己会撑破了,会爆炸,砰地一声响,所有人都会发现她的内里是空心的,什么也没有,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其实在这时候向男友坦白,也未必就会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易阿雯太自卑了,她胆怯了,她很爱他,因为太爱了,便极度的患得患失,什么也不敢说。
她最终花了自己四个月的积蓄,去商场买了一整套像样的行头——毕竟她曾和男友说,自己家里是世代书香,父母都是报社记者,虽然不是很有钱,但也是富足的。
她打算把谎言继续撒下去。
为此,她要在他父母面前尽可能地把自己装点起来,像无良小店的店主用彩纸包裹住有些虫眼的苹果,企图蒙混在果篮里卖给不细心的客人。
见他父母那天,她扎了精神靓丽的马尾,穿着纯白的过膝连衣裙,披着一件休闲女款小西装,踩一双西班牙进口的小羊皮鞋,脸上施了温婉尔雅的淡妆。她还特意买了一套进口洗护用品,想要给男友的母亲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男友的父母带他们去附近的西餐厅吃了一顿饭。
那是真正上得了台面的大餐厅,在此之前,她去过最好的也不过是一些价格中高的连锁西餐牛排馆。
在餐厅里面对那一套繁复的餐桌礼仪而慌得手忙脚乱时,她抬眼看到男友母亲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易阿雯心里咯噔一声,隐隐地生出某种预感。
她知道,苹果上的虫眼被这个见过了太多世面的女人瞧见了。
那顿饭之后,男友有一阵子没有联系她。
她仿佛也知道了什么似的,尽管心里万分痛苦难受,但心照不宣地,忍耐着没有找他。
直到有一天,她发了烧,躺在和室友合租的破旧钢丝床上,想着他,流着泪,终于忍不住给他发了一个消息。
她说:“亲爱的,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男友没有回。
她把手机贴在心口,在她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之前,她也没有受到他的任何一条消息。自然而然的,在第二天一早,手机上也没有等来他的一句回复。
分手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安静,不会闹得太难看,彼此都留些颜面。
但她哭了,躺在宿舍床上哭得特别大声,她觉得她努力戴在自己脸上的面具在那一刻碎的四分五裂,裸露出来的依然是那个穷村子里出来的赌鬼的女儿,罪犯的女儿。
她后来在路上又遇到过他。
他身边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姑娘,戴着她或许工作一年都买不起的围巾,笑起来露出整整齐齐的两排雪白贝齿,脸上有着她怎么伪装也装不彻底的从容,娴静,优雅。
他们没有看到她,而她走过去时,恰好听到他们背对着她,面对着橱窗在说话。
她听到他说:“我刚才那样和柜员发火,你可别当我是歧视那些农村里来的,我实在是被骗怕了,我和你说过我前女友的事情,我爸后来让派出所的人调查过她,她全是在骗我的,她是个村里来打工的人,爸爸欠了二十几万赌债,亲妈居然还是个劳改犯,我现在想到她我就恶心,我不知道人心怎么可以这么险恶……”
那一天她真的特别特别地崩溃。
她是真的险恶吗?
她知道自己无疑是做错了的,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除了爱情之外的东西。
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倒是她花的钱比他更多,因为她想着自己年纪大,又是已经在赚钱的人了,而且她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他的。
她因为爱得太深,太胆怯,太自卑,所以犯了糊涂,撒了一个谎之后,又不得不用更大的谎言去包裹它。
做出这样的选择,简直是她被锻炼出来的本能——只要她每一次坦诚地告诉别人她的真实情况,人们就或是虚伪地安抚她,或是直白地鄙视她,她从小到大受够了这样的目光,她恨极了她的父亲也恨极了她的母亲。
为什么人们对于一个人的判断,永远不能只是针对那个人自己的?
为什么总要带上家庭,带上父母,带上抽屉里的房产证,存折卡里的理财和余额?
易阿雯想不明白。
她那么些年,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原生家庭任何一点正常的牵引和关爱。
她见到的父亲是猥琐的,兽性的,懒惰的,她对于生母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但从别人的口中,她听到的全是关于那个女人的贪婪,无情,狠辣……
她是他们生出来的孩子,所以她一出生即为恶果。
是她不配拥有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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