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谢清呈手上的点滴,脸上的苍白,他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关了灯,他在谢清呈身边躺下,床太大了,两人又刻意分开了距离,中间空荡荡的都是冷意——贺予眼眸血红地望着天花板。
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做,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但他就是不想让谢清呈走。
好像哪怕谢清呈死了,朽成枯骨了,他也要他留着。
留着会让自己痛苦,而痛苦,至少胜过那三年的孤独与麻木。
到了第五日的时候,贺予从外面回来,拎着一个塑料袋。谢清呈的烧热终于退下去了,只是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人也无精打采的。
贺予:“今天我从外面给你带了些吃的,你应该会喜欢。”
谢清呈机械地抬起眼:“我烧已经退了。”
“……”
“你该兑现你自己的承诺了。”
贺予顿了一下,把塑料袋递给他,没有理会谢清呈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趁热喝吧,冷了就不是什么好味道了。”
“你这里不是医院,我不会住上一辈子。”
贺予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自己把塑料袋打开了,里面是两元一杯的那种老式奶茶。
“你真的不打算喝一点吗。”他面无表情地问他。
谢清呈:“不打算。”
仿佛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隐忍堆叠到了极限,谢清呈所有的冷硬、麻木、寡淡、自我封闭……终于彻底击碎了贺予的心堤。贺予忽然满面阴鸷地起身,猛地把那奶茶抄起来,掰开谢清呈的嘴就往里送。
但他的手其实是有些抖的。
奶茶溅了一半在谢清呈脸上,一半洒在了衣襟处。
滴滴答答,黏黏腻腻,似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
塑料吸管碰伤了谢清呈的嘴唇,玫瑰色的血珠渗出来。
贺予盯着,片刻后,脱力般地把那杯子扔到了一边。
“……为什么。”
“……”
“为什么你要为了他变成这样?谢清呈?为什么你非要这样!!”
“……”谢清呈嘴唇淌着血,冰冷地抬起眼,“我也很想问你为什么,贺予。”
“什么?”
“你不是已经对我毫无兴趣了吗。那么,为什么要再做这些事情。”
“……”
“你不觉得很没意义吗,贺予。”
“……”
“我的死活,我的喜怒,我的任何事情,应该都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贺予默然不言地看着谢清呈。
谢清呈的脸颊和衣襟都还是湿的,显得很狼狈。
但他的眼神很平寂,仿佛再也不会起什么波澜。
贺予被那近乎空洞的眼神刺得愈发难以忍受。
他来回地踱步,原地兜圈子,困顿不已,焦躁不安。
然后他猛地在谢清呈面前停下来,胸膛机械地,病态地剧烈起伏。
“你欠我的。”他咬牙切齿,对谢清呈道,“因为是你欠我的。”
“三年前你差点害死了我,我现在只想在你身上找到一点过去的回忆,不行吗?所以我给你看病和你上床,不行吗?!我只想想起来那种感觉!”
“那你找回曾经的感觉了吗。”良久的寂静后,谢清呈那么问他。
贺予的眼睛似乎在一瞬间充了血。
猩红。
“……这是我的事。”这几日来的温存似乎又在一瞬间荡然无存了,贺予生硬地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事,谢清呈。”
“找不找得到,我都要找下去。”
贺予食言了,谢清呈的烧热退了之后,他依然没有送他离开。
他对此毫无愧疚,因为他家的大门是为谢清呈敞开的——是谢清呈自己没走。
他无视了自己派保镖跟着谢清呈的事实,他只是对自己说,谢清呈是可以离开的,但谢清呈一直都留在这里。既然谢清呈留着,是不是多少还意味着他们俩之间还有那么一段看不到的藕丝?
是不是在他们俩的残忍相处之间,还有一缕看不到的纠葛深缠。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从谢清呈病愈之后,贺予每次回家,都悬着一口气。
那口气要一直到他推开房门,看到谢清呈在屋内时,才会悄无声息地放下来。
第一天,他还在。
在卧室的温莎椅里浅寐。
第二天,他仍在。
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湖泊和草坪。
第三天,第四天……
谢清呈仍然没有离去。
直到第六天。
贺予推开房门,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床铺整齐,谢清呈搭在座椅椅背上的大衣也不见了。
那一瞬间贺予的血冻成了冰,他在卧房内站了良久,他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么?
他还是走了……他还是离开了……
贺予沉默良久后,忽然暴怒地将满桌的药物和针剂扫了下去!哗啦一声,瓶瓶罐罐碎了满地。
他狠抓了一把自己的额发,另一只手搭在腰间,仰头喘着气。
谢清呈还是走了吗……
他还是……
“你在干什么。”
贺予一个激灵,蓦地回头。
谢清呈披着外套,清癯的面庞没有什么血色亦无任何波澜,就立在深红色的柚木大门门口看着他。
那一刻贺予忽然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胸腔打开,粗暴地将他的心脏塞回了他的血肉内。
嘭咚。
那颗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嘭咚。嘭咚……
贺予像陡然回了魂,他抹了抹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大步地走向谢清呈——
他在他面前站定,他的手在颤抖,不得不用自己浑身的力量克制住想要狠狠将男人搂入怀里的冲动。
“……你去哪儿了?”连声音都在颤。
谢清呈的眼神不易觉察地闪了一下:“随便走了走,我很闷。”
贺予开了口,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抬起了手,无所适从,又重新放下了。
谢清呈:“你以为我回去了?”
“……没有。我……”贺予说,“我只是在找东西。我……我东西找不到了。”
谢清呈安静地看着他:“你如果把保镖撤了,我确实就会离开的。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跟着我。”
“……”
贺予没再说话,抹了把脸。
是谢清呈赢了。
他几乎无法再伪装出平静来面对这个人。
他发现了,谢清呈这个人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把最可怖的刺刀。
哪怕他已经半失明,哪怕他已经残废,这柄刺刀依旧拥有着超脱于主人身体的锋利,能令人甲胄俱碎。
贺予深吸一口气,再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又快疯到失去理智了,于是径自去了洗手间,砰地关上了门,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
当天夜里,贺予没有再背着谢清呈睡在大床上。
那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越过了中间那道无形的线,在入睡时抱住了谢清呈的腰,他强迫着谢清呈也一定要面对着他。
夜晚很安静,能听到窗外树叶沙沙的声音,还有草场上两匹骏马偶尔的响鼻。
贺予就那么望着谢清呈,望了很久,然后忽然说:“……谢清呈。”
谢清呈如常没有回应。
贺予便自顾自道:“你已经有白发了。”
“……”
“你自己发现了吗。”
他藏着他不可避免的哀戚,就像谢清呈藏着自己无法舍弃的酸楚。
谢清呈漠然抬头,神情比从前麻木。
“那是,人总是要老的。”
“…你还不到四十。”
“但我已经活累了。”
“……”
贺予出了很久的神,脸上的神情一会儿阴郁,一会儿落寞,一会儿疯狂,一会儿恍惚。
最后他靠得更近了,几乎没有任何一丝罅隙地,紧紧抱着了已经消瘦不堪的谢清呈。
下颌抵在他的肩窝,就像从前那样。
可是贺予却说不出什么软话来了。从前轻而易举就能重复无数遍的我爱你,此刻成了他喉间的一根刺,心里的一片废墟。
他不说话,做着这样莫名其妙的事,谢清呈也麻木了,不想再多问。
他们一个自暴自弃,一个向死而生,活着的身躯拥叠于床上,却像泉下的骨。
再后来,在后半夜的时候,他们俩谁都没有睡着,不知道是因什么举止而起的内心冲动,又或许什么诱因也没有——贺予只是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他在这间清冷的卧室,在这个晚上,又一次和谢清呈发生了关系。
几乎是一言不发的。
就如同一种到了极限的情绪崩溃发泄。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谢清呈是真的还在他身边。
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这一夜去了之后,贺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种近乎于畸形的纾解方式,他再也不主动提什么要把谢清呈送回去之类的话了,他改了主意,几乎每天晚上回家,都要像新婚的丈夫亲近老婆一样,和谢清呈纠缠不清。
现在他不再那么粗暴了,言语和行动,都没有再伤到谢清呈。
但是他的心脏是空的,为了填补这空洞,他的索求便会很多。
他们在床上的时候,贺予也从很喜欢说话,变得异常沉默,这简直成了一种残酷的献祭仪式,他不断地在这个仪式中确认自己还活着,而谢清呈也还与他没有离分。
只是在这个仪式中被献祭掉的是什么,两个人好像都知道,又好像都不知道……或者说,仿佛都已不在乎。
贺予会定期把谢清呈的手机拦截消息处理掉,这对他而言或许是一种控制,但谢清呈这个人心气很高,他根本没有这种屈居人下的观念,在他看来这等于贺予在做他的免费秘书。
又或者他原本就对活着没了什么渴望,所以贺予做什么,他都已经无所谓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贺予出去的时候,谢清呈坐在窗边,看着下面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他以为是贺予,所以没有回头。
然后他听到一个幽冷的声音:“我就说怎么这些天去哪儿都找不见你,还以为你临场退出,竞药失败,羞的无地自容,所以躲起来没脸见任何人了呢。原来是在贺总这里,被他当女人一样养着,而你居然也毫不反抗,乐得自在,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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