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人们对鬼王立庙没太在意。
钱唐处处是庙、日日祭神,多烧一炷香,多掏几个子儿的供奉也没什么大不了。
至于那遭了祸患的、阖家死绝的,都是冒犯鬼神的妄人和逾越规矩的蠢货,正经钱唐人岂会如此?即便怕事有万一,无外乎勤上寺观拜神礼佛,也能增进功德,不是什么坏事儿。
高僧全真们都说,近来钱唐的大伙儿佛性大增、道缘大涨,实是百十年来香火最盛、福缘最深的好时候。
可渐渐,情形不对。
钱唐人发现,这柴米油盐、针头线脑,乃至吃酒喝茶、勾栏伎档,怎么样样都在涨价?家里殷实的慢慢简衣缩食,拮据的更是渐渐无以为继。
一问大小商铺,都说是供钱建庙的缘故。
钱唐人精明,识破了诡计,不过是奸商们借机哄抬物价,如何怪罪鬼神?
譬如垄断了城南肉铺的周大屠子,他家的猪肉贵了五成,羊肉翻了一番。可许多人都晓得,“建庙钱”落在他头上,一个铺子仅几两银子罢了。
“果然是屠子,宰猪宰羊,也能宰人。呵,个个奸恶没个好人!”
“也不尽然,冉屠户就不曾加价。”
“冉屠户死啦。”
“死了?如何死的?”
“说是冲撞了使者,一夜里阖家上吊啦,铺子都让周屠子给盘下了。”
某酒肆。
说话的酒客唏嘘一阵,又合计一番,发现近来暴毙的、失踪的、死全家的,周围不老少,冒出一身白毛汗,不敢再细说,转头骂起了收尸人。
谁叫大伙困顿,你们却生意兴隆呢?
殊不知,收尸人也叫屈,挨了不少骂,生意没见好。
好比,前些日,听着冉屠户死了全家,几家收尸的兴冲冲过去,在冉家门口抢了个头破血流,可进了门,梁上悬绳尚在,尸体却不知哪去了。
…………
小船驶过长长的六井故道。
船头灯火昏黄,于逼仄的黑暗里描绘出水道尽头一座小码头。
船夫没有上岸泊船,更没卸货——一具具码放齐整的尸体。
而是取下船头的油灯,转去船尾,背着码头,把自个儿蜷缩进光照里,一动不动。
俄尔,码头深处渗出点点微光。很快,微光从半流动的黑暗里钻出来,跳作团团惨绿磷火。每团磷火下是根根枯黄胫骨,胫骨绑在一颗颗大而畸形的脑袋上,脑袋又接着干瘦不成比例的身子,却偏偏挺着鼓胀大肚,软如水囊,耷拉到腿根,走起来,哐哐作响。
若熟悉鬼王经文,便晓得这种小鬼唤作“骨炬鬼”,乃是对鬼神言语不敬被羁入窟窿城受罚之人所化,头上所绑胫骨便是自个儿的骨头,至于膝盖下的——这里从来不缺骸骨。
它们围在船前,语声“咋咋”不成人言,却完成了某种交流,挨个跳上船,一一背下尸体。
最后下船的,踢了船头一脚。
那船夫浑身一阵,忙慌跳起,抄起撑杆,头也不回,撑起空船离开。
骨炬鬼们则背起尸体,穿过码头隧道,抵达深处一座地下厅堂。
数根合抱圆柱支撑起一片开阔。
周围高高墙壁凿出密密壁龛,排列整齐,壁龛里坐满了神像,模模糊糊,看不清形貌。
神龛中必有香炉,香炉里必点有三炷香。
猩红香头点点,仿佛活着钉作标本的萤火虫,又似暗淡将熄的星星,在这片地下深处的黑暗里聚拢起晦暗的光,勾勒出地厅中央一个巨大的轮廓。
那是一具惨白的骷髅。
仅仅盘坐在地,便占据了地厅大半的空间;即便佝偻着身躯,脊骨仍紧贴穹顶。
它即是鬼王座下掌驱魙司吞吃一切术士法师妖魔精怪厉鬼野神之骷髅使者!
这大鬼探手抓来具新鲜尸体。
剥光了,翻来覆去细细打量。
那是具肥壮男尸,除了颈上勒痕,别无其他伤口。
检查结果显然叫它很是满意,上下颚不住开阖,“咔咔”响声回荡。
它捏开男尸牙关,取来一枚铁钉,自口中硬腭刺入颅骨,又拿来针线将尸体上下唇仔细缝起。连番动作较其体型,反差甚大,可偏偏完成得分外精细,尤其是缝合针脚之细密,堪比最娴熟的女工。
处理完了,放置一旁。
几个骨炬鬼上来,小心抬起尸体。地厅原是六井中枢,衔有数条水道连通八方。它们钻入其中之一。
水道较地厅逼仄许多,同样凿有神龛,也因狭小,离得近了,反将形貌看真切。
龛内坐着的哪里是什么神像?
分明是一具具尸体。
年岁、胖瘦、男女不一,罩着一身绣满经文的红绸,拿木棍架起,摆成盘腿打坐如神佛受祭模样。
几只小鬼将头探进壁龛,往香头吹气。
火星明亮,升起香烟,那烟气质如白玉,仿佛日照云霞在昏暗中微微生光。陡直而上,于壁龛顶部郁积翻腾,再云垂而下,笼罩坐尸面目。
仿佛间,竟生出些神圣之感。
小鬼们便连忙退出去,磕几个头,又往下一个壁龛,如是反复。
直到吹了十数柱香,磕了十数遍头,轮到壁龛中的坐尸脸颊格外凹陷,不晓得是生前病痨,还是死后保存不散。
骨炬鬼们照列吹气。
烟气摇晃四散。
一只骨炬鬼手舞足蹈叫唤,略具人言。
“散了!散了!”
他们便一齐把病痨尸拖出来,七手八脚扒了红绸,予新尸仔细穿戴上,再把新尸送上神龛,摆出盘坐姿势。
人有偷奸,鬼也少不了耍滑。
某只骨炬鬼趁同伴摆弄尸体,抻长脖子去吸食散逸的烟气。他偷吃得出神,全没注意到巨大的白骨手臂已然伸进隧道,在其吸得神魂颠倒之际,忽的将其一把攥住,尖叫着被提上半空。
其余小鬼骇得“叽叽哇哇”满地滚作一团,死死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上空响起“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伴着汁水淋漓如雨下,浇湿了小鬼们颤抖的脊背。
“雨”停了,它们才敢起身,没片刻耽搁,摆好尸体,扶正香炉,拖着旧尸颤颤退了出去。
隧道里再度陷入寂寂昏沉,一如几百年来死水不变。
可这一次。
却多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多了个地下深处绝不该有的东西。
一只蝴蝶。
不过指甲大小,小巧得掀不动一丝烟气。
它悄然翩翩而下。
飞过了肥壮新“神”,落入了相邻前辈的神龛。
里头端坐着个年轻男尸,相貌俊秀之余,须眉皆有细细打理过的痕迹,有意无意,耳畔还簪着朵红菊。
蝴蝶在他鬓边盘旋一阵,忽如飞蛾,投入香头。
噼啪~
爆出一点火星,倏忽燃尽。
动静微不可查,没牵动昏暗里丁点儿波澜,却惊醒了簪花坐尸。
他双目仍紧闭,脸颊却不住鼓动,好似梦寐将醒,极力要吁出一口积气。
一番努力,嘴上缝合的丝线根根崩断,嘴角处,终于撑开一个小口。
可钻出来的,不是呐喊,却是只老鼠!
老鼠钻出尸体,跳下神龛,鼠须在冷而湿的空气里颤了颤,似辨明了方向,往隧道一头而去。
没蹿出几尺。
黑暗里忽有东西阻拦。
一点绿火骤然膨胀,映出颗畸形的大脑袋,嘴角甩着涎水,朝老鼠俯身扑来。
老鼠敏捷,扑之不住。
但隧道里接二连三冒出绿火,一个又一个骨炬鬼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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