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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7章 谢幕(下) (第2/2页)

衣笑笑:“别担心,我晓得的。不过也未必一定是她,但她,一定是我目前接触到的离答案最近的人。”

    连景道:“你可见过那个女子的真容?”

    “不曾,我们只是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罢了。那时的我......说来好笑,那时的我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到今天。”毕罗衣倏而一笑,将自己写的字一团:“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是不是又怎样呢?总归我们都停不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了。”

    这段记忆的末尾又是毕罗衣的背影,我也终于切实地看到了毕罗衣全盛时的容貌——手托芙蓉面,背立梧桐影,不愧是男扮女装半辈子的人,他原本的容貌或许没有班莒那样秾艳,但即便是脸上没有笑容的静坐在一处,依然有种静谧的风情。

    “......那天,我趁他不注意,把地上的纸团收了起来。”连景闭着眼睛回想,点滴泪珠淅出,润湿了睫毛:“现在想来,也是从那天开始,他留给我的背影越来越多。思君此何极,写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沉默地坐在一旁,感性与理性在脑海里碰撞,到底是疑点比嗟叹更值得思考。

    连景抄写这首诗是在慰藉自己的思念,可尤辉死的时候同样出现了用这首诗改的歌谣,便与连景没有关系了。唱歌的人是毕罗衣本人吗?不,他的嗓子应该没有好。冰茶儿?冰茶儿知道的事和红娥比起来只少不多,即便歌是他唱的,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听谁的命?冰茶儿临死前并不知道毕罗衣还活着,所以教他的人既要满足知情者的身份,还得是毕罗衣和冰茶儿都信任的人。

    这个人能够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各种身份各异的人之间,贵族小姐、曾经的内宫太监、江南世家、象姑、戏子......甚至是防范心极重的朝廷内卫。他并不长袖善舞,甚至忠厚老实得有些软懦,但也正因如此,没有人会怀疑他,也没人怀疑过他。但如果细究起来,他的影子又出现在每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落中。

    无论是“鼠儿”闫娃还是“起死回生”的毕罗衣,多少都带了些鬼神之说的神秘色彩。然而一旦落于实际,就会发现,他们的存活背后都离不开四个字——“救援及时”。

    首先,当年毕罗衣重刑加身又被投入湖中,如此严重的伤势,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如果硬要说他是被“巧合路过”救起来,那这“巧合”就太“巧合”了。不是巧合,便是人为——若全然不知毕罗衣受刑内情,又如何能“恰好”地及时把人救下?

    其次便是对吴苇儿的“剖尸取子”,尸生子听着诡异,实际上也不难理解——若母体死了太久,婴儿是怎么都活不了的,除非前脚吴苇儿刚被抛尸,后脚待凶手们一离开就把尸体捞出,且捞尸体的人医术又高明到能从阎王爷手下把婴儿的命抢过来。如果这都能是“巧合”,我可以把自己的头拧下来给死了的观沧澜当球踢。

    一次是凑巧,次次都能恰逢其时的出现,只能证明一件事: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他知道一切的黑暗与不幸,他是拯救者,同时也是帮凶。

    ——范大夫,这个人身上有无数的谜团,除了上面两件事,他与祥云班班主的关系也是一根隐藏的暗线,连景和毕罗衣相识之初,范大夫就和毕罗衣关系密切,知道他的秘密。祥云班班主自己是阉人,又将自己的痛苦施加到毕罗衣身上,这件事在这个时代并不好判刑,但也不是可以随意被外人得知的。而这样的秘密却可以在范大夫面前展示,毕罗衣出事后,班主也没有阻止范大夫离开婺城,光这一件事,便足以证明二人之间的交情。

    交情,信任,都不是一时可以建立起来的东西。那么,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立的联系,就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情了。

    最后一幕的前调响起,连景痴痴地看着台上,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此时他眼中看到的不是红娥,而是他心里一直珍藏的那个影子:“绞柔肠几回寸裂,推不去恹煎。将愁怨赊骤心车还覆辙,看窗前不见山回折。枕边泪似江涛?。咫尺江山将鱼雁截。”

    要把关于范大夫的疑点告诉连景吗?我只为难片刻便放下了这个念头,范大夫已死,和连景不是楚赦之,告诉他这件事没有丝毫意义,只会令他多思多虑,继续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你该走了,”我提醒道:“放你离开也算是我一时心软的决定,若你再耽搁下去,我可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反悔。”

    连景轻笑一声:“我当真是看不懂,六皇子,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隐有预感,开玩笑般提醒道:“总归不算什么好人,所以你如果不活下去亲眼看到我兑现诺言,说不定会死不瞑目。”

    连景认真地看着我:“挺好的,好人总会不自觉地委屈身边的人。这么想来,还不如做个不算太好的人。自私护短一些,身边的人也不会太辛苦。”

    如果现在还看不出来他的意思,我和傻子也没什么区别了:“你是真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连景没有回答,而是跟着红娥轻轻哼唱起来:

    “当初见月待黄昏情意热。如今见月怕黄昏形影孑。绣衣郎,因他去也。一般风景还分别。两边愁各自空挣拽。甚日得有圆无缺。”

    “迢迢梦,迢迢梦,心帆几折;悠悠恨,悠悠恨,爱河巳决。天上香车七叶,一年一度秋星桥接,偏我和他今生断绝。”

    眼眶微微湿润,我喉头一阵哽塞:“连景,你真是个懦夫。”

    连景不以为意:“抱歉,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将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细细端详:“我年轻的时候,曾因剑术心法自认高普通人一筹,走了不知多少年弯路方才明白,这样的我不过是个略强些的武夫,我的心,远不如罗衣坚强。”

    “我不害怕以命相搏的敌人,却害怕见到他的怨恨......不,若是恨倒还罢了,我最怕的是相逢陌路,他的眼中早已没有我。”连景闭眼:“若他先我一步而去,大抵是不会在下面等我的。所以,还是我先走一步吧。至少......可以远远地,再看一眼。”

    临近尾声,鼓点渐渐急促,红娥手挥绸扇,裙摆旋转,似一朵秾艳的石榴花盛放:“下小楼空接鱼书雁帖,叹佳期成永诀。祆神火戮鸳鸯牒,泣春风枝上,箫声已彻,彩云散处琉璃劫。”

    为了平日方便听戏,客满宅的墙壁做了特殊的处理,绵绵不绝的回声中,连景怀念地望着台上的人影,透过红娥,看到了另一个人,和那段难以忘怀的过往。他突然出手,一根断裂的筷子飞出,从红纱攒成的帘幕上割了一截,纱幔随着带起的风飘了过来,将他整个上半身完全盖住。

    “噗嗤。”

    明明还有其他声音,我却只能听见清晰的、钝器刺入皮肉,剌开血管的声音,血液从不大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温热的血柱呲透纱幔,溅到我的脸上,霎时天地皆失色,唯有的脸上的血,是红的。

    一曲舞毕,红娥停了下来,她疑惑地去瞧台下唯二两个观众,却只看到了一个捂面不语的和尚,和红纱下的一摊迅速蔓延的血液。

    红娥再笨也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她本该害怕的,不知为何,却入了魔一般缓步上前,想要踏过一地鲜血去接近那个被死亡环绕的人,因为......因为此时的他,好像就快要碎了。

    “就停在那儿吧,姑娘。”

    充满肃杀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红娥这才发现,之前还觉得规模不小的客满宅早已挤得满满当当,出声阻止她的男人一张国字脸,身材精壮,胳膊有她小腿粗。所有人都着墨绿色军装,气质完全不同于红娥平日在街上看到的衙役,令人一看就......心生畏惧。

    红娥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她用了全部的勇气开口,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是哆嗦的:“净......净月是被牵连的,你,你们不要对他,对他......”

    “红娥姑娘,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

    红娥蓦地转身,却发现刚才那个破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难道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我舔了一下嘴唇,一滴凝固的血黏在唇角,咸腥而苦涩。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俯身,最后看了一眼连景被红纱覆盖的面容,他的眼睛半睁着,直直望着远方。

    “人事从来无处定,世途多舛践言难。”我伸手合上他的眼皮:“我依旧不喜欢你,但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少主人,我等已恭候多时了。”为首的国字脸单膝下跪,他的动作好像一个信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客满宅里所有的空地都被墨绿色的军衣填满了。

    红娥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被环绕在中间,气质陡然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人。魁梧的人群中央,他的肩膀显得如此孱弱,但红娥的心却在震惊中逐渐安稳下来。

    看似清隽易碎的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尚且愿意为她这样的人撑起一堵墙,纵然他比地上跪着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单薄,却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令人心安。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只需知道一件事——无论他是谁,有怎样复杂的身份,都不会令自己受到不应有的伤害。如此,足矣。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将所有的疲惫和叹息留在上一秒:“诸位,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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