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来吧!”
最后几块砖头封上去之前,何家众人跪在坟前,纷纷冲着墓穴里的逝者喊话。意思是身体虽然埋了,但灵魂可以出来,从此正式解放了。
何平拿过来那只一直被捆在篮子里的母鸡,在墓穴口拍了几下母鸡的头。母鸡吓的一声不吭,最后只是轻轻哀嚎了一下。
“这个鸡冻傻了还是吓傻了,都不叫一声!”帮衬的村里人打趣道。
何平也是个心软的粗男人,操作了几下,看这鸡也不容易,就扔到了一边。该做的都做了,仪式也算正式完成。
墓穴封起来后,人们开始挥舞着铁铲填土。许娇兰、何胜华、何胜果等人不断地哭喊着,累了就歇下来停一会儿,休息差不多了又继续哭嚎起来。何文何平何朵却都早已哭不出声,全程关心着下葬的流程,只希望父亲最后一程能走的体体面面。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封土填埋完毕,原先陈列在灵前的所有花圈被搬过来一一固定在坟堆上,葬礼正式结束。
全部忙完后,帮衬的村民人纷纷扛着工具离开,前往何家院里吃席。
“咱挑一些好点的柳枝插在坟上,希望来年能有柳树成功抽芽。”何朵说道。
虽然时隔多年,当年埋葬爷爷时,父亲在爷爷坟头插柳杖的画面仍恍若昨日。按照习俗,如果有朝一日这些柳枝中有侥幸成活的,那就寓意着这块坟地风水好,这些长出来的柳树便是“招财树“,也就是非常理想的“墓树“。如果树根扎入坟茔之中,蔓延包裹住棺材,那就叫“金丝盘棺”。遇到这种情况,说明墓主人真正得到了永生,并且可以福泽子孙。因此为了让柳枝发芽成活的几率达到最大,父亲当时没少费工夫。虽然那些枝条最终无一成活。
“好!”何文和何平认真翻动着亲戚们送殡后扔在地里的柳杖,从中筛选出了十几根,粗细不等,一一插在了坟头上。何平力气大,挑了最粗的几根插进土里。
忙活了一番后,墓地只剩下许娇兰一家四口和二婶三婶。何胜华早早赶回院子里招待宾客,小轩和小临则依照何朵的叮嘱,把那只受惊的母鸡抱回了村里,交给许娇兰的好朋友念平婶饲养。
许娇兰和二婶三婶把事先准备好的糠皮撒在了坟头的不同位置,离开时再三叮嘱道:
“你们三个人先走到地头,然后一边往回跑一边脱下上身的孝服,把孝服铺在坟上,铺的越高越正,将来财运就越好。”
于是,何文何平何朵三人跟着母亲等众人一起离开坟地,待走到地头时,又掉头跑了回去。虽然是抢,三个人却笑着相让。何朵走的最慢,边走边笑道:“你们慢慢铺,铺高点,我让着你们,你们多发财!咱爸才高兴!”
何文让何平先铺了孝服,然后把自己的盖在靠下的地方,何朵则慢吞吞随便选了个地方铺平。仪式完成后,三人就势用衣服把底下的糠皮裹住包好。按照母亲等人的叮嘱,最后把裹了糠皮的孝服拿回家,把糠皮抖出来压在炕头就可以了。糠皮,用宁水的土话叫做“麸”,寓意“富”。
“快点儿吧,时候不早了,估计人们都吃完了。”三婶在前面催促着,何文和何平快步跟了上去。
何朵不舍,抚摸着手底的坟土,轻语道:“爸,我走了!爸,我走了!你安心地待在这里,这里风水多好!你的灵魂跟着咱们,咱们一起回家!”
起身的一刹那,外衣口袋里的唱佛机可能被衣服蹭到了,欢快的佛音突然响起。
前些日子,为了给父亲也给自己营造更多安心,何朵特意买了一个唱佛机,这几日日夜不断地放在父亲棺材边上唱诵佛号。今日安葬前,唱佛机不知道被谁给关掉了,何朵当时也没多想,顺手放进了口袋。没想到此时,就在自己即将离开的时候,机器突然自动开机,唱的还是里面几十首佛歌中最欢快的那一首。
“爸,你是高兴的,对吧?”
“姐,妈,哥,爸放下了,爸放下了,他放下了!”
何朵泪如雨下,哭着笑道。
何胜军被安葬后不久,漫天的雪花又铺天盖地飘洒了起来。一家人回到院里时,人们正坐在连天的雪幕中哆嗦着吃着酒席。何朵走到南依和刘晓晨所在的席位,两人和几个儿时一起长大的发小正坐在同一桌。
“已经开始上‘拉倒’了,我们等下吃完就直接走了,不跟你打招呼了啊!”南依说道。
在宁水,“拉到”指的是宴席上一甜一咸最后两道汤,汤一喝完,就表示宴席结束,宾客可以自行离去。在其他省份也多被称之为“送客汤”,或者“滚蛋汤”、“扫席汤”,都是同一个意思。
“行。今天照顾不周,大家多多见谅,以后有空我再单独请大家。”
何朵刚说完,手机一滑掉落到了地上,待捡起来时方看到一条几个小时前的未读信息:
“何朵,得知叔叔噩耗,很替你难过,却不知能做些什么。节哀,等你回江临。”来信人:张雁莀。
宴席一共分成两拨,第一拨主要是宴请宾客亲戚,第二拨则是村里那些挨得近的、在葬礼上帮忙的友邻们,人数比第一波要少很多。因此当大多数宾客离开后,院子里除了东倒西歪的桌椅,更多则是一片狼藉。最后一波人群散去后,何家人把酒席上剩下的食材以及近日来亲友们拿来的礼盒分了分,便各自收拾东西离去。待许娇兰一家终于把屋子勉强收拾出来时,已经临近日暮。
“后面逢七要用到的香、酒、纸钱都归置到妈那边的客厅了,过几天回来时直接取用就行。”何文对何平说道。
“两边家里的垃圾和残余饭渣也都清理好了。”何朵说道。
许娇兰点点头:“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房子以后也不会有人住,过几个月就推了。对了,你爸那个串了几串白纸的帽子,放哪里了?”
“挂例庐外面了。”何平指着院子里靠近自己卧室一侧的柴房说道。
“行。以后每逢七回来的时候,揪上一串拿到坟上烧了,到七七的时候连带帽子一起烧了,就行了。”许娇兰喃喃说道。
何朵看着那顶飘裹在风雪中的小黑帽,眼神不禁迷离。这还是去年父亲在江临放疗时,因为夜里排队太凉,她临时在商场买的。父亲很是喜欢,每次只要出门都会戴上它。如今天人两隔,连这个他最后剩下的帽子,也被孤零零遗弃在天地间。
“桌椅这些不管了吗?”何朵问道。
“不用管,都挪到院子里了,明天理事会的人会来收,他们自己装车上拉走就行。”何平说道。
“天要黑了,走吧!”何文催促道。
一家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出院子,朝着车的方向离去。何朵默默回头看了几眼,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把院子里多半的垃圾覆盖,仅剩下那些吃完席的桌椅还孤独地伫立在风雪中,零零碎碎,稀稀拉拉,从自家院子里,一直延伸到邻居家的屋顶上。
这些桌子在几个小时前还坐满了宾客,如今人去桌空,板凳散落在四周,廉价的一次性塑料桌布被风卷在一起,空空的酒瓶兀自在风雪中轻晃。
所有一切都驻留着人类曾经存在过的印迹,而所有印迹又正在被大自然匆匆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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