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自方体之外透进的光亮在左吴指间跳跃。
燃萝瞥了眼那光亮,便朝左吴点头。没有多说其他的话语,便将记忆重新塞回左吴的脑中。
为了让那最后的剧本逼真无比,燃萝不知折腾了左吴多少回。只是那些记忆全被删掉了而已。
转瞬。
左吴只感觉大脑被狠狠敲了一下,汹涌的记忆澎湃恢复,纵然囫囵吞枣,也不可能将它们全部咽下。
燃萝的实验不可能每次都很愉快,有时会在实验用剧本中搞错了氧气的比例,有时候又会忘记添加构成自然循环所必要的分解者,让垃圾堆积,臭气熏天。
一次一次,折腾得左吴不轻。对恢复了的记忆的惊鸿一瞥中,左吴发现自己有不少次都是在极限求生,对燃萝发出了恶毒的诅咒和决裂的话语。
但,在死亡逼近前。
这些已经遥远的不愉快,居然成了这么值得回味的事情。左吴咂舌,闭眼,想就此坠入无限的记忆中不知不觉死去。
燃萝又叫住了他:“稍等,作为你对我说再见的回报,我想给你一些饯别的礼物。”
“什么?”左吴问。
“就是我编织了这么多剧本,练了一手好手艺。你要不要体验一下?”燃萝说。
要啊,当然要。
左吴心中回答,陡然发现眼前景象已经彻底变换——自己好像不再是只能拘泥于血肉之躯的凡人,一瞬间好像有了神明的视角,可以将星系乃至银河中发生的事尽收眼底。
只见时间正常流逝的外界。
自己所身处的方体形成了好像有一些时日。三方势力征战的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临时的聚居点被建立。
有科研平台在方体周围被搭建,周围甚至形成了小型的市集。
小灰依旧伫立在原地,一直伫立,一动不动,好像一尊让人敬而远之的雕像般。
艾山山偶尔会同小灰并肩伫立,问出重复了许多次的问题:“小灰,你要一直站在这里等下去吗?”
小灰也会重复她不知说了几次的话语:“嗯,我要等。”
“为什么?”海妖歪头。
“……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便忽然发现我之前所珍视的一切都是个剧本,我不记得你们,你们却对我这么熟悉,”小灰咬牙:
“这一切……都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的问题!”
“我只依稀觉得我好像欠了这叫左吴的很多,他也欠了我不少。可那究竟是什么?我还什么都没问明白,根本没来得及。”
“所以我要等他出来,把我的过去,把一切的缘由全部问清楚,问个明明白白。”
“然后,我就……嘶,人类的五官构造可真奇怪。”
小灰的话语戛然而止,是锁在眼眶里的泪水涌进了鼻子。吸了几次,黏黏糊糊,狼狈至极。
艾山山笑了下,摸了摸小灰的头发:“你可别哭啊,我都没哭,这有啥。”
小灰默然,良久才想起把艾山山搭在她头上的手挥开,又是挥开后才想起该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可望着海妖有些肿的眼袋,嫌弃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挂不上眉梢。
终于。小灰放弃了,也总算疏通了自己的鼻子,闷闷的问:“那你呢,艾山山,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海妖撇嘴,眉梢忽的勾勒豪迈:
“某人放了我自由,那我却之不恭!再说,咱们新帝联这么大的烂摊子等着人去管!既然银河因为某人释放的气运而止住了倾颓,那我不得把它好好打理打理?”
“有仇等着我去报,有家等着我去打扫!”
说着,艾山山转身,又是伸手,从她口腔里生生拔出一颗尖牙,又狠狠砸向方体的表面。
石灰质的牙齿磕到那完美的光滑,弹到了太空深处,渐渐消失。
艾山山也再也没有回头,只留小灰于原地伫立,也是在强忍着什么喃喃自语:
“我会把你撒手不管的新帝联打理好。等你回来,你就给我去当你的好皇帝,我就开始长休,天天睡懒觉。”
“然后留你一个,天天忙到死!”
前方,列维娜等待已久,精灵默默给海妖披上一件披肩。再远处,逃亡者号停泊,钝子摁响喇叭,“呜呜”的声音在所有人的广播中回荡,经久不停。
左吴看着这一切。
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没有再跟上艾山山她们,反而是跟着那颗染血的尖牙飘向太空。
直到尖牙上的血液彻底干涸凝固,它从一个腐烂的庞然巨物的旁边飘走。
左吴赫然发现这腐烂的巨物竟然是以太龙眼眸的一片碎片。碎片在太空静静飘荡,也注视着某个方向的远方。
腐烂眼眸所注视的远方,有巨龙所护佑了一生的文明的背影。
那是燎原撤退的军队,部落和部落间泾渭分明。有一支部落似乎受了排挤,坠在大部队的最后,懒散又心不在焉。
这是离婀王的部族。
离婀王抱着自己的一个女儿,离姒和夕阳,最终只有离姒跟在了离婀王身边。
在离婀王与夕殉道分别的最后关头,离姒猛地将她的妹妹推到了夕殉道那边,说:
“你要陪着爸爸,因为你从来就和爸爸亲!至于我,我叫‘离姒’,妈妈把她部族的名号给了我……”
“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于是,姐妹分别。妹妹留在了新帝联,姐姐走向了回归燎原的队伍。
只是,两个气态姐妹从小就没分开过。离姒一直在翘首相望,希望在于她眼中变成一个小点的星系中看见夕阳的身影。
当然是徒劳。
离婀王想笑:“想你妹妹了?”
离姒马上挑眉:“想她?我?不可能!就是……妈妈,燎原的其他部族是不是不太喜欢我们?”
排挤从星舰群间的距离就能窥得一二。
离婀王耸肩,指了下她自己,又指了指离姒:“我的丈夫是帝联人,你是血肉和气态的混血。我的部族因为我这个王的缺位,差点成为填线的炮灰,差点失去王号。”
“有多少人本等着分食我们的血肉,我们的财产?咱俩现在肯定是许多人眼里的眼中钉,肉中刺啦。”
离姒咂舌:“他们抢不到,就来怪我们?……笑话,妈,我们真要和这些人为伍么?”
离婀王也笑,复又看向自己女儿,似乎压抑着某种狂热:“没办法啊,有个起点和平台,怎么都要比白手起家强。”
“只不过,以前缺位的是我们离部的王,所以我的部族才混得惨兮兮。”
“但现在……缺位的是燎原的大汗了。离姒,我今后大概永远只会是离部的王,但你……没准能成为姒汗呢!”
说着。
离婀王将离姒一把抱起,构成她身躯的气体如此灼热。
离姒却有些畏缩,只觉得自己妈妈虽依旧慈爱,但自己的未来却隐隐约约染上了血与铁的味道。
想着。
畏缩的离姒求救般看向新帝联的方向,却终究只看见一团光点,什么都没有抓住。
——
左吴目睹着这一切,什么都做不了,开始怀疑这些事情究竟是燃萝编织的剧本,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可没想出结论。
“时间”在他眼前又是飞逝。这一次时间比以往流逝的要快得多,左吴看见自己所在方体的星系熙熙攘攘,俨然有了个新生首都的雏形。
而小灰干脆将她自己拟态成了一个托着方体的底座模样,还是没有挪窝。
飞速流逝的时间“倏”的放缓。
今天是探索银河之外的舰队启程的日子。
钝子是启程仪式的主持人,但她却翘了班。只是一直在与黛拉腻在一起,给虫娘买了许多新衣服,装到行李都放不下。
直到启程的一刻。
钝子抿着嘴,现在她只能抬头看长高了太多的黛拉了:“好啦!春夏秋冬今后一百年的衣服我都给你备好啦!可劲穿,啊……能节省一下也好。”
黛拉哭笑不得:“亲妈妈究竟是在叫我浪费还是节省?再说,银河之外哪来的春夏秋冬?”
说着。
黛拉身后为迈向银河之外而特化改造过的虫群也在跟着发笑。
钝子在发急:“没办法啊!黛拉,以后我还是会每年给你准备新衣服,但是……再也送不到你手上了……”
黛拉默然,吸气:“对不起,亲妈妈。”
“什么对不起?今天是你启程的日子,就该高兴些。”钝子甩甩脑袋,用程序拟合出了最好的笑颜。
看到这一切。
左吴的视角又被拉远,虫群向银河之外启程,浩浩荡荡。二公主的权能让它们超越了光速,一场浩荡的远征已经上演。
钝子也最后挥了挥手,删除了对她所收藏的服装网站。
以后再也用不上了。
随即。
左吴看到的时间又一次加快,只见新生的首都有了星际都市的气势,自己的方体被修成了一个纪念碑,甚至有一个自己的雕像立在碑前。
可艾山山再也没来过,没来看着纪念碑哪怕一次。
时光还在飞逝。
左吴心里发慌,不敢去数时间究竟逝去了多少年岁,甚至没来得及祈求它放缓流逝的脚步。
直到左吴又看见了艾山山。
海妖已经垂垂老矣。
被依旧保持青春的列维娜,和不知更换了几次身体的钝子搀扶在中间。
好像是艾山山在她生命的最后,想最后看一眼方体的模样。
抬头,仰望那尊左吴的雕像。
艾山山眯了眯眼睛,纵然衰老,却还是能窥见她逝去的风华绝代和长久居于女皇之位的不怒自威。
跟在她身边的官僚噤若寒蝉。
艾山山却好像在雕像面前,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重担:“怪了,他……是长这模样的么?”
列维娜轻声:“我好多年前就说过,他的鼻子被做矮了些。”
“对,鼻子高,高点好看,”艾山山点头,又左右张望了下:“小灰呢,她还在这里吗?”
钝子点头:“嗯啊,几十年前她拟态成了雕像的底座,就再也没变化了。根据检测,她确实一直没挪窝。”
“哈,哈哈,”艾山山笑得欢畅:“指给我看,她在哪,我记得最后我摸过她的头发。”
钝子指了指。
艾山山便在那底座上抚摸,有些不爽自己手上触目惊心的皱纹映入眼帘:“小灰,好好看看我。今后,可能只有你能记得我的模样了。”
“……结果我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
艾山山喃喃。
——
左吴听到了一切。
他想说什么,却只见自己的视角被抽离。他想大喊,最后却只能诉说绝望与沙哑:“燃萝,燃萝!这到底是剧本,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燃萝的声音也是悠远:“都有,大体是我推演的未来,小部分的细节是剧本的填充。”
左吴吸气,终于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鬼使神差间,又提了个要求:“那……燃萝,求你个事。”
“你说。”
“等艾山山死时,能不能把我和她经历的剧本的记忆,也给她恢复一份?因为我没有回去,我没能陪她……”
“好。”
承诺的声音落下,左吴已经听不清,觉得燃萝离自己太远。
……不,不是燃萝离自己远,是恰恰相反,是自己远离了她;死亡将自己拥入怀抱,自己即将步入虚无的永眠。
还好,自己有过往的这么多记忆做走马灯。
左吴闭眼,开始品味一轮又一轮的剧本中,自己一轮又一轮的人生。酸甜苦辣,艰难简单,到现在只剩无论如何也看不够的怀念。
不知不觉。
还有一些燃萝针对现实的推演混在了中间——
左吴觉得自己看见了银河在渐渐恢复生机。
新帝联变得强盛无匹,可大大小小的矛盾和摩擦还在上演。国家凝结,分裂。最后被岁月碾成齑粉。可死去政权的尸体上,又有文明在新生。
自己的塑像坍塌,被重建,又坍塌。方体纪念馆换了好几次主人,最后被所有人遗忘了它建立的意义。
唯有绝对完美的方体终究不受岁月的摧残,还有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底座,一直在屹立。
然后。
左吴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消散,开始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任何景象,开始被剧本的庞然信息摧毁。
摧毁。
宛如尸体被火化,灰烬重归大地。原来人死后真的只有一片虚无,自此,世间的一切都再与自己无关。
自己如此幸运,被摧毁的意识已经连恐惧都无法理解。可以平静再平静的,接受这一切。
到最后。
左吴只能看见自己眼前还闪着一束光。
光好像有名字。
它叫什么来着?
左吴想不起来了,却还能听见依稀的摇篮曲,是燃萝唱的: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我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睡吧,睡吧,一切的祝福,全部属于你。”
“倘若世界真是无限,那你有朝一日必会归来!”
什么意思?
左吴已经理解不了了,却还是用最后的意识,最后的智力发出最由衷的感叹。
啊。
燃萝原原本本的声音,真的像黄鹂一样。
——
天神裁决。
自私。
气运。
猴子拍打键盘,拍打无数年,便有机会在随机的概率下随机拍打出一片鸿篇巨制。
随意挥洒零件,无数次中,一定有一次能拼成一辆完整的汽车。
同样。
方体内部的物质依旧会运动,左吴释放出了气运后,其身躯已经崩塌,只是在燃萝的权能下还延续了一段时间的记忆。
所以小灰才探测不到生命体征。
然而。
然而!
方体绝对完美的表面阻止了物质的逸散,这些物质还是包含着构成一个“左吴”的必须。
天神裁决命令左吴自私,自己保留了最后“五公斤”气运。
那么,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方体内部的物质不断碰撞,重组。像有一千只猴子在胡乱拍打键盘,无数的零件在碰撞、组合。
那么。
就不能有一次,重新将原本的左吴组合回来么?
猴子胡乱拍打键盘,具体多少次才能写就巨着?运气够好的话,第一次就行。
前提是运气够好。
自私保留的五公斤气运,要多少次才能将散成无数的粒子重新构筑成原原本本的一个人?接续他的神经活动,延续他原本的灵魂?
可能永远也做不到。
即使做到了,也必定会有瑕疵吧。
岁月让方体开裂,像雏鸟啄破蛋壳。
经由自私气运重构出的人,在太空缓缓飘出。
他醒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
只是猛地翻身,觉得自己眼眸中映入鸿蒙。
而那托举方体太久的底座,也忽的化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人型。
“底座”愣愣,似是花了好多功夫才想起该怎么说话,她追忆良久,自言自语般:
“我是谁,你又是谁?”
“我记得有人叫我好好看着她,叫我记住她的模样……”
“啊!”
“我是不是叫‘艾山山’?”
她想通了什么,欢呼雀跃,乱七八糟的人型飞速改变,迅速有了姣好的轮廓,颀长的双腿,还有几根悬在脖颈后方的柔软触手。
她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复又看向他:“我叫艾山山,你呢?”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她撇嘴,忽然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这一瞬间,好像什么等待了太久的愿望被满足:“怪了,为什么我就是想抱抱你?啊……”
“和你拥抱,真的让我好熟悉。”
他有些手足无措。
却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了什么动静。
回头,却发现宇宙被遮住,被什么东西给遮天蔽日,嗡嗡颤鸣,嗡嗡涌来。
虫群?
有两个洁白的生物飘到自己眼前,她们都是四臂双翼,甲壳附体,身上有鳞片洁白。
“妈耶,快看!新鲜的血肉生灵!”
“哪呢哪呢?哦,大发现!仙女座,室女座,大小麦哲伦,我们有多久没见过新的生命啦?咦……”
“怎么?”
“蛋白质头发,无毛的皮肤,脊椎,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这这这,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人类?”
“……不会吧,人类是黛拉女王的时代流传下来的名词,都是传说了,怎么会被我俩碰见?多半是类似的生灵吧。咱们赶紧取样,然后放生,不要干扰他们的自然生态。”
“……我说,不如把他带回去吧。”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硬要说的话……”其中一个洁白的生物向他伸出手:“因为人类很棒,我想自己养!”
另一个洁白的生物没再发表意见。
他没有躲闪,因为他没从两个生物身上感受到任何恶意。
他紧紧捏着她的手。
她说她叫艾山山?
……太好了。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会放手。
【全书完】(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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