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闪过失望的表情,不过转瞬即逝,她说:“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
“不行,今天我得回去,家里有事儿。”
杨云直起身子,膝盖抵在床上,用期盼的声音说:“今天就在我这里,不行么?”
“小云,今天真的不行,我必须回家。”李闻达回答。
杨云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光着脚下床走到李闻达面前。他注视着眼前的女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杨云的目光里是李闻达读不懂的加密文字,她搂住李闻达的脖子,关掉了灯。
卧室再次陷入了一片漆黑。
扭动房门钥匙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
从安静而黑暗的郊区回到灯火明亮的城市里,虽然仅仅只是二十分钟的车程,但周遭的环境却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八点钟的时候,杨云那里就已经和午夜差不多了,除了楼下散步的青年和玩耍的孩子,几乎再没有别的人。然而九点钟的中心地区,夜生活刚刚开始。大街小巷被路灯街灯照亮,广场上人山人海,跳舞的滑旱冰的纳凉的人摩肩接踵;巨型电视在购物中心高高的墙壁上播放电影,李闻达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成龙和古天乐的《宝贝计划》,直到回到家门前,还有老汉老太婆在小区大门口打扑克。
这样的环境才是生活的环境嘛,李闻达想。杨云那里的氛 ...
围让他感到微微有些压抑。或许在郊区送她一套房子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一进门看到妻子在看电视,客厅里灯光明亮,电视节目里主持人高亢嘹亮的声音传入耳中。明天是定东石材厂的开工盛典,届时会有剪彩仪式,制造厂也将会生产出第一批石材样品,这样隆重的场合,李闻达斟酌再三,决定带妻子苏丽兰参加,杨云最好不要出现在这个场合之中。
相比于杨云,妻子是一个普通不过的中年妇女,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与任何一个同样年纪的女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会看无聊的电视剧,会在下班后打麻将,会偶尔和他吵吵闹闹,但同样也会做一桌的好菜,会照顾好孩子,会做好家务。
在李念君的家庭中,父亲是毫无疑问的一家之主,涉及到巨大财产金额或者重大事项的选择之时,都是李闻达拍板做决定。李闻达也很独裁,自己决定的事情就不容得他人插手。
李闻达换了鞋,坐在了沙发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苏丽兰问。
李闻达看着地板发呆。
“我问你呢,怎么这么晚?”
李闻达回了回神,说:“吃饭嘛,吃了午饭吃晚饭。”
“事情定好了么?”
“定好了,明天去厂子里剪彩,八点钟,你单位请好假了没?”
苏丽兰关掉电视。“请好了。”
“那就好。明天我请了很多商界的朋友,还有政府的几个领导,他们能来可不容易,明天一定不能出岔子。。”
“你什么时候又认识了政府的人?”
“嗨,其实不是我请的,是明达请的。明达的丈人是县里的老干部,认识几个官儿不是小意思么,明达就说请几个领导来捧场,将来如果有什么困难,也好帮忙。另外,咱们的厂子也是规模不小的民营企业,政府呀,也是要扶持的。咱们县近来经济不是太好,县里开会刚刚确立扶持中小企业的计划,咱的厂,也是符合条件的。”
“要我说啊,你的摊子还是弄得太大了。友城是石材生产大县,每年给外地供给数十万吨的货物,石材大厂有五六家之多,那些老厂子早把市场份额瓜分干净了,你一下子起这么大的家,万一竞争不过怎么收场?”
“呵呵,那厂子小了就能竞争的过了?石材厂是不少,这些年他们的订单有省内的,也有省外的。为什么省外的还向友城买石材呢?就是因为友城的石材已经打出名号来了,外地人也知道友城的石材好。这样一来,需求就会越来越大,市场越来越广,可是友城的生产力是有限的,如果这时候我们能抓住机会,开一个能和以前的那些老厂子在规模上相提并论的新厂,那剩余的市场份额不就自然而然地落到我们手里了吗?”
苏丽兰说:“那那些老厂子为什么不扩大经营呢?”
“那是他们胆子小,眼光短,不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你就是永远对的。”
“不是我永远对,我用事实说话。之前开发房产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不愿意那样不愿意么?最后呢,还不是挣钱了。”李闻达情绪略有激动。
“可你每次都能成功么?万一失败了呢?闻达,咱们现在过得挺好,又不缺钱,赚钱可以慢慢来,为什么非得把全身家当抵上才行呢?”
李闻达撇撇嘴:“有风险才有回报,风险和回报是正比的。而且,只要分析得当,行动迅速,抓紧机会,风险?根本就没有风险!”
“唉,谁没有看走眼的时候?诸葛亮还有个用人不当失街亭咧!”
“我只靠我自己,没有指望别人。”
“你不是跟别人借钱了么?”
李闻达扭头看住苏丽兰,已经有点生气了,“借钱怎么了?我只是用他们的钱,又没有要他们参与经营;就算思索有个孙卫国他还是我的助理,没有决策权,我干什么不是自己干的。还有,要不是你不给我投资,我还用死气白咧得跟人借钱么?”
苏丽兰的眼睛略微狰狞了起来,她说:“你还真想把家里的钱都拿走啊?非得抵挡个一干二净才满意?你开发地产的时候把裤子都贷给银行了,又借了一屁股的债,从那时候起我手里的存折就没动过,我想的就是万一你都赔了,我这里的虽然不多,但好歹也能撑一阵子,不至于睡大街去。你自己可以不管不顾,天地孤影任你行,可是我行么?我还有孩子,还有老人,你以为我看你这样做心里不着急么?我比你更不好受。”
李闻达气急败坏地说:“我哪里不管不顾了,我这么做不就是为了家里边么?”
“儿子的学费生活费你出过一次么?”
“弄了半天你在这儿说这事儿?你要缺钱我明天就给你。我这不是忙得顾不上么?家里的小开销小支出一向都是你管的,我哪有功夫操那心……”
苏丽兰说:“我不差你的那点钱,念君的学费生活费我出的起。反正我攒的钱说成什么也不能动。”
“行行行,我没问你要,你要愿意攒就继续攒,要么赶紧攒个一百万出来,否则那点钱就算给了我我也不够的。”
苏丽兰叹了口气,双臂放在胸前,不再说话。李闻达也停了下来,点了一颗烟抽了起来。口角的发生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半晌,李闻达问:“我说明天叫念君一起去厂里,你怎么不同意?”
“你的那厂什么时候不能去,孩子上学重要还是跟你玩儿重要?”
“上学?”李闻达吐出一个眼圈,“能学到东西么?一天玩儿的。”
“能不能学到东西都要上呗,总得拿个毕业证吧。”
“要我说呀,这上学,上好了有用,上不好,还不如不上呢。”
“为什么?”
“现在的孩子都太娇气,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二十来年天天在学校里呆着,不见风是不见雨,温室里的花朵。想当年我那会儿,不也是好学生么?最后怎么了,还不是下岗了。我们同学里头呀,有不少人跟我一样,高考以后分配到工厂里,后来很多都下岗了,不过也有例外,有两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家现在都在国外。所以说,要么你就学好,要么就有个一技之长,要不然顶个大学生的高帽子,将来是高不成低不就,什么也不会,不靠父母连自己也养活不了自己,那就还不如当初早点接触社会。”
“时代变了,向你这样的暴发户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了。”
“我跟你说,时代是变了,可只是成功的形式不一样了。有能力的人在哪个时代里都要有所作为,没出息的人在哪个时代里也都一事无成。”
“那念君呢?”
李闻达把烟屁股使劲戳在烟灰缸里,火红的烟头逐渐失去了光亮。“念君嘛,唉,按我的标准来说,也欠缺啊。这么多年,我是忙的没功夫管他,他还是孩子嘛。将来我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处事原则什么的,教给他,一定会帮他很多。”
“你的那一套都是你的,凭什么要求他也和 ...
你一样。我才不要孩子跟你一样了,如果跟你一样那可就真完蛋了。他都20岁了,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思维,是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岂是你我能干涉的了的?”
“唉,话虽没错,不过我当爸爸的,给儿子传授一些经验总没错吧。”
苏丽兰没有理会他。李闻达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从小到大,真的是没有管过念君太多。你说的没错,我跟念君的沟通很少啊。”
“你自己清楚就好。”
“可我还是他爸爸。”
“你是他爸爸怎么了,你是他爸爸,可是不尽当爸爸的义务,他能跟你亲么?”
“要是我的儿子跟我没感情,那就还不如没有。”
苏丽兰质问道:“怎么,你还有理了?造成这样是他的错还是你的错?”
李闻达面无表情。“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这样敏感的话题是李闻达不愿意提起的。虽然自己心知肚明,但妻子告诉他儿子和自己的感情很淡薄还是让他不好受。苏丽兰也知道李闻达有些郁闷,于是转开了话题。
“明天穿什么?”
“还是那套西服吧。灰色的那套。你也穿正式一些。”
“这还用你说。”
李闻达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那什么,我的奥迪被别的车蹭了。”
苏丽兰问:“严重么?蹭哪了?”
“车屁股。”
“你也不小心点,这车才几年呀。怎么处理的?”
李闻达笑而不语。
之后洗了个澡,看了会儿电视,到了十点多,李闻达就准备休息了。刚刚睡了一下午,现在又困了起来。妻子提醒李闻达喝药。李闻达从药瓶里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想起来这种药是要求饭后喝的,而自己根本没有吃晚饭,盯着药片看了两秒钟,他还是一口水把药吞了下去。
睡到床上的时候,李闻达又发现刚刚只喝了脂肪肝的药,高血压的药忘记喝了。但他实在懒得不想下床了。实际上,昨天的降压药他也没有喝。前天有没有服药,他想不起来了。苏丽兰则安静地躺在一侧,开着灯读杂志。
李闻达靠着枕头想到杨云在昏暗光晕里直勾勾的目光和她在黑暗里的热情,心里一阵麻。但明天的剪彩,却不能带她参加,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遗憾。他对杨云,对苏丽兰,到底能不能坚持用自己当初所期盼的方式去对待呢?他第一次对此产生了怀疑,就像无论是白玫瑰还是红玫瑰,被刺出血的,永远都是采花的人。
儿子多少年来和自己的感情只浮于简单的父子关系上,甚至像客人之间一样彬彬有礼,印象中,他从没有跟李念君拌过嘴,更没有打过李念君,但这些事实却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妻子的话,儿子和自己的感情淡薄。正是因为这样,他们之间才会没有矛盾,没有冲突。然而妻子却不一样,在李念君的成长过程中,苏丽兰一直在唱黑脸,李念君青春期叛逆之时,更是经常和母亲顶嘴吵架,可李闻达自己也明白,苏丽兰是李念君最亲的人。
自己忙于所谓的事业,真的很重要么?
就像林老板说的,大家都老了,应该把剩余的精力放在家庭上,放在家人身上。可他却无法给自己找到一个这样做的起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家庭上。难道我辛苦打拼不是为了家庭么?我非得每天二十四个小时呆在家里才算是好男人么?
李闻达的思绪好比穿行在复杂迷宫中一只兔子,无论奔跑得多么快,都找不到出口在哪里,看到的只是一面又一面高耸的围墙。
新厂就要开始生产了。我人生的又一步大棋已经走了出去,铿锵有力地拍在命运的棋盘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我有把握,有信心可以赢得这场博弈,而且只会成功,不会失败。就是这样。
当然,钱是赚不完的。但我赚得的财富可以改变家人的生活,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正确,但至少赚钱不是错的。姑且就先这样下去,我会试着慢慢改变。
苏丽兰关掉灯,卧室变得漆黑一片。没过多久,他们便都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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