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帝耳朵里嗡的一声,错愕地定在原地。
墨玖安的那一句让盛元帝的大脑瞬间空白,紧接着在他心口刺出一个洞,填满无尽的愧疚与痛苦。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苏樾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他自己。
他知道让苏樾失去支撑的人,是他自己。
这二十年来,他自欺欺人,他麻木自己,他转移矛盾。
他将苏樾离开的原因全部归咎于谢氏与皇后。
他成功地欺骗了自己二十年,到头来,还是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无情地戳穿,叫他不得不直视这段令他追悔莫及的过去。
在这一刻,盛元帝的思维仿佛被抽空,只留下僵硬的身体,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德栩见状,立马上前一步,佯装斥责:“公主慎言!”
德栩话虽这么说,可那紧张的表情却是在祈求墨玖安别再说了。
可墨玖安满腔怒火,哪能听得进去。
见公主依旧没有服软的迹象,德栩求助地看向蒙挚,毕竟蒙挚是墨玖安的师父,说不定他能劝说墨玖安。
可蒙挚有自知之明,他一个武将,主要负责皇帝的安危,至于皇帝的家事,尤其与公主有关的事,他有什么资格插话?
见蒙挚靠不住,德栩只好边说好话,边扶盛元帝缓缓坐下。
“陛下息怒,万不能气坏了身子”,德栩小心翼翼地安抚盛元帝,转而求墨玖安:“公主殿下,还不快快请罪”
可墨玖安不仅没有听从德栩的规劝,反而作势起身。
由于长时间跪着,精神又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墨玖安只觉全身无力,踉跄一下才堪堪站定。
她面上毫无血色,双目被泪水浸染的通红,整个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厮杀,处于一种病态的疲惫当中。
墨玖安深呼吸几下,缓口气才虚弱开口:“父皇错了”
周遭安静的可怕,即使墨玖安的声音有些轻,盛元帝依旧能听得清楚。
“父皇不是由果溯因,而是倒果为因,男子上战场,男子读书科考,男子赚钱养家,男子承担家国责任,这一切,不是你们自己定下的规矩吗?不是你们替全天下的女子做出的决定吗?”
这些既得利益者倒打一耙,用来蒙骗女子的话术,并不能骗到墨玖安。
“是你们先入为主地认为女子柔弱,是你们笃定女子不能养活自己,是你们自以为是地定义女子的价值,从一开始,你们便把女子置于卑贱的地位,是你们一手造成男尊女卑的局面,是你们导致女子这一生都在依靠家庭,依赖夫君,依赖子嗣而活,却用这个结果证明女子价值低,何其无理,何等无耻”
墨玖安看不清盛元帝的面孔,她泪眼虚望着那一片模糊的身影,继续说:“所谓各司其职,不过是你们找的借口罢了,在你们眼里,女子最大的价值是服侍男人,满足男人,身体和精神上绝对服从男人。对你们而言,女子不过是取悦你们的玩意罢了,为此,圣人,读书人,天下男人…”
说及此,墨玖安有些无力地垂下头,摇头嗤笑:“呵呵呵,你们编造出了一堆可笑的条规,逼她们从小学习,潜移默化中改变她们,用世人的目光裹挟她们,最后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她们应得的”
墨玖安仰天长叹一口气,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了发间。
她不急不慢地说着,逼自己直视盛元帝,然后一句一句地反驳盛元帝方才义正言辞的演讲。
“男子产量比女子高,可相应的,男子每日的食量也比女子高一倍不止。男子生来便比女子更有力气,战场确实需要男人,可女子亦可习武杀敌,若不适合冲锋陷阵,便可负责后勤补给。
女子娇小的身躯可以更好的借助环境隐藏,适合潜探敌情。
女子的心觉天生比男子敏锐,适合充当暗探,获取情报。
农田里,那些农妇也一样早出晚归,勤恳劳作,她们还会洗衣做饭,伺候公婆,生儿育儿。
她们所做的远比男子多得多,可即便如此,她们还是会被丈夫嫌弃,欺辱,殴打,只因她们力气小,所以才会被轻视,被欺负。
力量上的悬殊并不代表高人一等,并不代表女子就活该困于内宅深苑,卑微求全,一辈子看男人的脸色活着!”
墨玖安越说越激动,被盛元帝耗尽的精气神,全靠满腔悲愤重新拾起。
她随手擦干眼泪,怒问道:“那些圣人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不,他们知道,父皇也知道,你们都心知肚明,可你们是获利方,又怎会承认自己强词夺理?这所谓的祖宗规矩,世道习俗,甚至我们的律法都在偏袒男子!可流传下来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墨玖安眉眼锐利而坚韧,盛元帝知道,那是敢于对抗整个世界的决心。
“正是这所谓的圣人,开启了这千年的霸凌,他们定的规矩,我不听”
这一刻,蒙挚和德栩意识到,墨玖安比苏樾固执,比苏樾坚定。
甚至,她比如今的盛元帝还要霸道,比当年的盛元帝还要蛮勇。
德栩的魂都要被吓飞,赶忙替墨玖安解释,反复劝盛元帝保重龙体。
而一旁的蒙挚依旧沉默着,他直直望了墨玖安片刻,然后默默垂下了目光。
也是这一刻,蒙挚脑海中产生了这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念头。
一个关于选择的念头。
皇帝的亲卫向来只忠于皇帝,蒙挚作为禁军统领,更是如此。
从龆年到双鬓斑白,对蒙挚而言,盛元帝不只是君,更是挚友。
蒙挚绝对忠心于盛元帝,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可万一呢?
万一盛元帝先走,留蒙挚一人继续守护墨氏江山,到时,蒙挚又该如何抉择?
这世上,唯独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九五至尊也不例外。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朝臣牵扯进党争,不惜拿自己的命押所选之人能赢。
只有极少数才能保持中立,忍住不参与这场生死豪赌。
蒙挚本也是这极少数之一。
可今日之后,一切又说不准了。
蒙挚是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盛元帝的江山毁于下一辈手里。
他更无法接受,盛元帝拼搏一辈子才削弱的门阀势力,在他驾崩之后死灰复燃。
蒙挚无法保证,太子和三皇子所持的立场和盛元帝保持一致。
在盛元帝的这几个孩子之中,只有蒙挚这个最得意的徒弟,玖安公主,才有盛元帝当年的风范。
今日,墨玖安成功地在蒙挚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之后,又会因何而生根发芽呢?
乾坤殿内,盛元帝静静地注视着女儿。
对面,那一袭纤瘦的身躯站的笔直端正,即使金钗华裙,依旧英气逼人。
她眉眼间散发出的那股子威势,不禁让盛元帝都愣了一息。
“并非因为我是女子,所以不能踏足顶峰”
墨玖安冰冷的声音凛然而霸道,她笑了笑,鄙夷之情尽显眼底。
“而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是由你们制定游戏规则,规则由谁来制定,便对谁有利,所以你们绝不会允许女人高升。一群迂腐而自私的人,制定了一套荒唐而无耻的规则,现在,该改变了”
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争取公平的前提是争得话语权。
只有当权力的顶端有了女子,底层的女子才能有开口的机会。
她们所遭受的苦难,被世人合理化的一切不公,延续了千年的霸凌与剥削,才会终结。
墨粼有资格争,墨玖安便有资格争。
她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决心。
“父皇可以把我嫁去北凉,可以把我软禁一生,可以用一切手段阻止我与墨粼争,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条路,我一定要走”
墨玖安顿了顿,冷硬的嗓音还是说出了那句气话:“当然,父皇也可以杀了我,永绝后患”
从亲生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盛元帝复杂的情绪在暴怒边缘游走,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公主!”
德栩赶忙提醒,可墨玖安却没有停下。
仿佛早已准备好接受一切反噬,她的神色在愤慨中带着一丝坦然:“身不死,志不灭,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五马分尸的结局,我也受得”
“公主,您快别说了!”
父女俩死死瞪着彼此,谁也不愿让步,一旁的德栩急得都快哭了。
盛元帝下颌紧绷,因极力克制情绪,浑身微微发抖。
德栩见状,已然顾不得其他,伸手便轻轻拍抚盛元帝的背,“陛下,陛下息怒啊,公主,算老奴求您了,服个软吧”
墨玖安没有理会德栩,她甚至没有欠身作揖,而是赌气般直接转身就走。
有其父必有其女,父女俩一个样,那股子倔劲儿上来了,谁也拦不住。
“公主,公主!”
德栩的挽留不足以让墨玖安停下脚步。
还没等她跨出门槛,身后又传来德栩焦急的喊叫声:“陛下,陛下!传太医,快传太医!”
墨玖安心中一颤,猛地转身,下意识走向盛元帝。
可瞧见盛元帝的神情后,墨玖安又逼着自己停住了脚步。
她能看出来,盛元帝此刻的状态,远不至于气坏身子。
墨玖安逼自己不要心软,随即转身,继续踏上出门的路。
“公主,请回来!”
“让她走!”
苦肉计不成,盛元帝彻底发怒,气得咳嗽起来。
墨玖安步伐顿了一息,没有转身。
奔入乾坤殿的一众宫人行迹匆匆,神情慌张,他们绕过墨玖安,直奔盛元帝而去。
墨玖安没再转头看过一眼。
直到走出第一面宫墙,将那宏伟的宫殿隔绝在身后,墨玖安紧绷的神经倏尔一松,腿脚一软,掌心及时撑住墙面才没有倒下。
“公主!”
沐辞和悦焉冲过来,分别扶住墨玖安的双臂。
“悦焉,去叫太医!”沐辞吩咐道。
“不用”,墨玖安暗自顺气,等恢复一点力气才放开了她们,“悦焉,你留下等消息,我…还是有些担心父皇...”
悦焉眸里满是心疼,她乖乖点头,目送她们离开。
墨玖安没有坐马车。
沐辞劝过,毫无意外地,没劝住。
墨玖安称自己想静一静,不让沐辞等人贴身跟着,沐辞便远远地跟在墨玖安身后,还不忘派人通知容北书。
这几日突然回寒,气温骤降,冷风吹在脸上生疼,却也帮墨玖安冷静下来。
墨玖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脚步带着她回去,神智却不自主地飘向远方,带她回顾这短暂的一生。
确实短暂。
区区二十年。
可回忆起来,为何显得那般漫长?
唯独那八年,她待在母亲身边的日子,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减少,愈发模糊不清。
人就是这样,痛苦总是记得很久,幸福却留不住多少。
可墨玖安不想再记住那些悲惨的过往了。
若可以,她多希望自己重新来过。
若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八岁那年,她绝不会偷跑出谷。
这样,她便不会被幽戮抓住,不会遭受那四年的折磨,也许,也不会看到这世道不公。
她就可以一直做那个与世隔绝,无忧无虑的苏千羽。
就如她母亲所希望的那样。
只可惜,时光不会倒流。
有些错误,永远没有机会改正,只能任由它们伴随一生,反复想起,反复悔过。
墨玖安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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