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了口气,他还担心小鬼淤结过深,郁抑于心迟早伤身,这场大哭来得及时,算是将淤积已久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倒是件好事。
待弯弯哭声渐歇,楼誉摸摸她的头发,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不是倦了?”
弯弯打着嗝,哽咽点头。
楼誉把弯弯打横抱起,就地坐下,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道:“那就睡会儿吧。”
弯弯的小手还扯着楼誉的衣襟不放,眼睛却撑不住缓缓闭上,虽然这个怀里有着铁锈鲜血的气味,但让人觉得安稳无比,如惊涛骇浪中的小舢板遇到了港湾,让人紧紧依靠着,不想离开。
嘴里嘟囔了几句,迷迷糊糊,不一会儿渐渐睡去。
楼誉垂眸看弯弯睡熟,方才抬头叫道:“赵无极。”
赵无极惦记着之前和弯弯的许诺,要给她抢把朔国将军的佩刀,可是遇到的朔国将军被世子干净利落地斩杀了,总不能让他去抢世子的战利品吧。
刚才怎么就不下手快一步,把世子的对手抢过来。
正在捶胸顿足懊恼,猛然听见世子叫,连忙跑了过来。看到世子抱着弯弯,动作笨拙地一下一下拍着背,正哄小鬼睡觉,顿时又傻了眼,大叹今天真是开了眼界,英武轩昂的凌南王世子竟然会像个女人似的哄孩子睡觉,说出去谁信?
楼誉哪里知道这厮乱七八糟的想象力,小心地把手垫到弯弯脑后,以免自己坚硬的膝盖硌着她,下令:“让大家准备一下,天一黑,我们就走。”
赵无极看向茫无边际的流沙区,又看看窝在楼誉怀里睡得正香甜的弯弯,摸摸后脑勺,忐忑道:“世子,这小鬼睡着了,谁带我们走出流沙区啊?”
天黑了更走不出去,世子难道伤到脑袋了?他腹诽了一句,才发现,楼誉肩胛骨以下的衣服濡湿,鲜血顺着衣服点点滴落沙面,显然背部受了伤,难为他穿的是身黑衣,所以看起来并不明显。
“世子,你受伤了!”赵无极大惊,连忙掏出金疮药。
楼誉怕惊醒怀里的弯弯,身体一动不动,摇头道:“小伤而已,出去再说。”
“可是,没这个小鬼带路,我们就这么摸索出去,是不是太危险了,要不把小鬼叫醒,要不在这里歇一夜,明天再出去?”赵无极犹豫道。
楼誉展目看向远方,嘴角微抿,道:“让你们准备就准备,废话那么多,天一黑,我们就能走出去。”
世子说行就行,赵无极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对楼誉有着近乎荒唐的信任,见楼誉语气笃定,便充满信心地领命而去。
那边黑云骑众人得令后,纷纷整装待发。
天色渐昏,夜幕降临,大漠空旷,星空璀璨如海。
忽然,绿洲上响起一阵惊呼感叹声,正在闭目养神的赵无极撑地跳起来,看到眼前的情景,眼睛顿时瞪大如牛。
只见一道长长的光带,从沙漠边缘一直延伸到绿洲,在夜幕中泛着淡淡的绿色荧光,如匹练银河落入凡尘,又如在沙漠中架起了一座玉石质地的桥梁,和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顺着光带走,就能走出去。”楼誉把熟睡的弯弯抱起来,回头招呼部属,然后率先迈进流沙。
原来,预计此行要过流沙区,楼誉出发前早就备好荧石,进流沙区时,一边走一边将荧石捏碎,将粉末沿途撒下做了记号。此举其实考虑得相当周密,以防万一弯弯战死或者重伤不能指路,黑云骑众人也不会因此被困死在绿洲上。
赵无极惊叹之余,看向楼誉的眼光就十分复杂。年纪轻轻,做事情这么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世子啊世子,你这样的妖孽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
这一觉,弯弯睡得很甜,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睡眼惺忪地四下打量,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小的帐篷里,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红底大氅。
随着她坐起来的动作,大氅滑落,只看到大氅的围脖处,有个用金线绣的“楼”字。
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弯弯抱起大氅掀帘出了帐篷。
天边斜斜挂着一弯冷月,深秋大漠,寒意切切,天地间仿佛生了一层白光,慢慢在戈壁上凝结,逐渐渗透出凛冽的寒气。
深深吸了口冷凉清冽的空气,睡意全消,打眼看去,附近到处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篝火,看了看周围地貌,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站在绿洲上,而是身处流沙区外的一处戈壁滩。
踩了踩脚下的实地,弯弯一脸迷惑地挠着头,自言自语:“奇怪,他们是怎么走出来的?”
清冷夜色中,楼誉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篝火边,手拿一把精巧的小锉刀,正专注打磨着什么。
他已将战盔除去,只用一根黑色软缎束发,几缕散乱的鬓发,随意落在耳边,随风飘啊飘的,平添几分俊逸。
弯弯蹭过去,靠着篝火一屁股坐下,讪讪地把手里的大氅往楼誉身边一放,喃喃道:“我睡了多久?”
楼誉眼皮都不抬,专注打磨着手里的那张鹿皮,道:“没多久。”
“我睡着了,你们怎么走出来的?”
“用脚走。”
弯弯抿抿嘴,也不再追问。
楼誉之前展现的实力已经让她明白,人不可貌相,这个少年将军虽然皮白肉嫩,漂亮得过分,可绝对不是个娘娘腔,那一手连发三箭的绝技,至今让她觉得目眩神迷不可置信,这……这还是个正常人吗?
既然不是正常人,就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那么,他能够在无人带路的情况下,带兵走出流沙区,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夜空静寂,一时间无话可说,弯弯只好抱膝坐在火边,看着火光闪烁,愣神。
良久无语……天地之间一片寂静,篝火里不时爆起噼啪的火星,两人安静地隔火而坐,橙黄的火光映照着对面那人的脸,带出清晰柔和的光晕,连眼睫毛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弯弯本来就不善言辞,遇到对方不想讲话,就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找不到话题,便只好闭上嘴,呆呆地数着火星,一颗、两颗……待了片刻,相对无言,弯弯觉得有些坐不住,便想起身离开。
正在这时,楼誉突然开口,打破了带着些尴尬相的静谧。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差点尿了裤子。”
微凉的夜风中,他的声音清如空山新雨后的云,温柔而清朗。
弯弯猛地抬头,眼中晶亮,脱口而出:“你骗我。”
“骗你干什么,打了一仗连敌人的边都没摸着,回到营地就吐了,两天吃不下饭。”楼誉说着自己的糗事,脸上却连一点该有的羞愧都找不到,低笑道,“我父王气得胡子都快断了,差点要把我这个犬子逐出家门,幸好被我娘挡了回去。”
弯弯在绿洲上那么一大哭,虽然哭得痛快淋漓,但回头想想觉得十分丢人,正感羞愧难当,听到这个看起来强悍无比的少年将军居然也有过那么丢人难看的过去,顿时心里松了口气,暗想,原来自己也不是那么差劲,这不,连他都差点尿了裤子,自己哭一场实在算不了什么。
心里一高兴,语气也就活泛起来,眼睛在火光影映下,亮晶晶地闪着光,羡慕道:“有娘真好,你娘一定很温柔很美丽吧?”
楼誉手一顿,想起家里那位将门出身的亲娘,苦笑道:“美丽是美丽,温柔就未必,我小时候被她打得很惨。”
弯弯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不信道:“你娘还会打你?她打得痛不痛?”
楼誉表情痛苦:“她双手拉得开一石弓,挥刀砍得死出笼虎,你说痛不痛?”
弯弯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喃喃道:“你有娘打,真好。”
楼誉手里的小刀差点拿不稳,这……这是什么逻辑?
再看弯弯小鹿般的眼里都是孺慕之情,知她从小孤苦,羡慕人家有爹有娘,心里便觉得酸酸胀胀的,很不舒服,好似恨不得立刻就去给这小鬼抢个娘回来,博她笑上一笑。
不舒服的情绪来得陌生且突然,彼时楼誉并不清楚,这种情绪有个学名,叫作—怜爱。
按捺住心中怪异的情绪,楼誉拍怕身边的沙面,道:“小鬼,坐到这边来。”
弯弯对这个少年将军,有着小动物般直觉的认可和亲近,虽然他多数时间冷冰冰不苟言笑,初见面时还用诡计骗过她,但她就是笃定,他是个好人,是个和阿爹一样会对她好的人。
此时听楼誉呼唤,便不假思索,依言挪到他身边坐下,莲瓣似的尖下巴几乎靠在楼誉的胳膊上,长长的眼睫毛眨啊眨的,甚是高兴,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鹿皮,问道:“你在做什么?”
楼誉笑笑,手里不停:“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弯弯手指无意识地在沙面上划动,没话找话:“你知道吗,小黑就是我和阿爹从这雪峰山里抱回来的。”
“嗯。”
“它的娘亲被猎人打死了,它虽然没娘没爹,可有我在,也过得很开心。”
“是啊,小黑看起来就一副很快活的样子。”楼誉想到了小黑豹吃得皮毛油光发亮,懒洋洋露着肚皮晒太阳的样子,暗暗发笑,有你这个小吃货,硬生生把只罕见的黑豹养成了只胖猪。
盯着楼誉手里看了片刻,隐约觉得他似乎正在做某种兵器,弯弯便得意扬扬地又搬出了自己唯一能够炫耀的亲人。
“有娘当然好,我虽然没有娘亲,可是有阿爹,阿爹也会做很多东西,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她嗓音稚嫩,炫耀的神态中带着稚气娇憨,有种天然的动人之处。
楼誉心头一动,低垂眼眸,点头道:“你阿爹,确实很聪明。”
弯弯看向他,想起绿洲上自己亲眼看到的那幕,心情忐忑,不知该喜该忧,把嘴唇咬了又咬,犹豫半天,终于问出了自己今夜最想问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我阿爹?”
楼誉不语,良久,缓缓抬头,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如暮春天际的寒星,轻轻道:“弯弯,你阿爹,也许是我许久未见的一位故人。”
弯弯心跳如鼓,她和容衍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年,在她心目中,阿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有时候她也会想,像阿爹这样才华绝代,天下少有的人物,怎么会在大漠苦寒之地隐姓埋名,一待就是十年?
一年前那个突发变故的夜晚,让她隐约明白了些什么。阿爹待在这里,也许是为了那个叫安宁公主的女子。
安宁公主死了,阿爹也死了。阿爹苦守大漠十年,却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是谁害得你们这般凄苦悲怆?
一想到容衍临死前的眼神,弯弯就觉得戳心的痛,心里早就暗暗发了誓,一定要替阿爹和安宁公主讨回公道。
可是自己连阿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全都一无所知,谈何报仇?
想起这个,弯弯就觉得沮丧。
天可怜见,好不容易让她碰上了个可能认识阿爹的人,怎么能放过。今晚,她支支吾吾没话找话,黏着不走,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
此时,又听楼誉开口承认,激动得小脸涨红,手心微微出汗,身体向楼誉那边凑了凑,急切道:“你真的认识我阿爹?先告诉我阿爹的名字,好不好?”
楼誉放下手里的活,缓缓抬头,想起那个亦师亦友的故人,眼神深邃,有隐隐的伤感。
当年那件事惊天动地,涉及天家隐私不说,也成了某位贵人的心病,至今无人再敢提起一字半句。虽已过去多年,却似未愈合的伤疤,一碰就要流脓爆疮,说不定还要累及他人。
而容衍最不想累及的,就是眼前这个小娃儿了吧。如今容衍已死,自己不能坏了他的一片苦心。
再看向弯弯,只见她小脸微仰,脸上泪痕犹在,一双眼睛哭得微肿,却晶亮闪烁,透着无限期待。
心中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轻声道:“弯弯,你阿爹不说他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也许以后你自然而然会知道,现在就不要问了。”
连你也不说吗?弯弯觉得失望之极,眼神黯淡下去,低头漫无目的地画着沙子,一滴眼泪顺着莲瓣似的小脸滑落,在沙面上滴出一个小小的水坑。
从侧面看过去,只见她眼角微红,唇瓣轻抿,瞧着都让人心酸。
楼誉心里酸涩,长叹口气,小锉刀在手里打了个转,把打磨好的鹿皮切割成长条,拿起地上一张打制好的铁条,细细包上鹿皮,又用锉刀仔细把凹凸不平的突刺打磨平,再用弦丝紧紧绷住铁条两头,装好机关弹簧,拿在手里试着拉了两下,方才满意地递给弯弯。
“男子汉总是哭鼻子有什么出息,这个送你,看看合不合手。”
弯弯吸吸鼻子,接过一看,竟是张小巧精致的弩箭,铜箍玉角、鹿胶犀弦,机簧处还细细地用铁丝包了两层,打磨圆滑了,以免伤手。
“你年纪太小,臂力不足,百斤硬弓是没什么指望了,这弩箭轻巧,用机簧能一次连发,用来防身再好不过。”楼誉微笑道。
弯弯拿着弩箭上下端详,越看越爱,大喜过望,顿时破涕为笑:“你做的?”
“是啊。”楼誉毫不羞涩地点头。废话,刚才你不是看到了嘛。
“我阿爹……”
知道你又要说,你阿爹也很会做兵器,楼誉一看不妙,自己好不容易才转了话题,可不能让这个小鬼又绕回去,得赶紧打住了,急忙道:“小鬼,花了我半个月时间才做好,你难道不先道个谢?”
弯弯低头把玩着小弩箭,只觉得大小合适,精巧轻便,不由得爱不释手,知他专门为自己打造,心中感激。
闻言抬头,笑得甚是诚恳:“嗯,谢谢你。”
红嘟嘟的小嘴抿了抿,觉得一句谢谢不够诚意,又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几块看不出形状的糕点,殷勤地捧到楼誉面前:“你饿不饿,吃糕点。”
对她来说,这些糕点是身边最值钱最好的东西了,自己都舍不得吃呢,给楼誉吃那是天大的面子。
见她眉眼弯弯,笑容甜甜的,纯稚之态呵气可融,楼誉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有股甜意从心底泛了出来。
毫不嫌弃地捡了几块糕点扔进嘴里,大刀阔斧地嚼了吞下去,剑眉一轩,道:“真甜。”
弯弯自己也吃了两块糕点,把剩下的小心翼翼包好重新放进小包里,然后美滋滋地拿起小弩箭瞄准前面的沙丘,准备试试,却发现没有箭矢,一愣道:“箭呢?”
楼誉浅笑,从身边掏出个精巧的小箭囊,却不递过去,扶住弯弯肩膀,问道:“弯弯,我叫什么名字?”
弯弯愣住,刘征叫他世子,赵无极等人叫他将军,自己平时总是没大没小,你啊我啊地乱叫一气,相处那么多天,竟真的不知道,这个待自己甚好的少年将军叫什么名字。
此时被楼誉问住,不觉有些赧然,捏着小弩弓,红了脸,张口结舌道:“你叫将……将……”
“我姓楼,不叫将将。”楼誉哼了一声。
弯弯当即闭嘴,眼珠子转来转去,不敢开口。
楼誉也不为难她,从小箭囊里抽出支小箭,又拿过那张弩弓,在弓柄处整齐地刻了个“誉”字。
这个字以箭为笔以弓为纸,刚劲峭拔,让人过目不忘。
指着这个字,楼誉低声道:“楼誉,我的名字。”
弯弯接过弩箭弓,仔细看了看那个字,一笔一画牢牢记住,点头道:“记得了,你叫楼誉。”
她声音稚嫩清脆,如黄莺出谷,“楼誉”两个字脆生生地叫出来,直叫对面那人,如盛夏痛饮了杯冰镇酸梅汤,从头到脚备觉舒畅。
忍不住揉了揉弯弯的头发,将弩箭和小箭囊放到她手中,朗声笑道:“来,我教你怎么用。”
扶着她的手,将三箭装上弓,瞄准对面沙丘,扣动机簧,“嗖嗖嗖”,三箭连发,箭箭准确射入沙丘,三箭射完,沙丘上竟然只有一个小孔,准确度惊人。
弯弯欣喜不已,回头看向楼誉,道:“真好用,力道准头都好把握。”
楼誉走过去,把小箭捡回来,放到弯弯手里,笑道:“这把弩弓是特制的,唯一缺点就是搭配的箭矢太难做,我做了那么久,也就打磨出来这十支,你要省着点用。”
弯弯把小箭放回箭囊,宝贝似的系在腰上,拍拍箭囊笑道:“知道了,不到关键时候绝对不用。”眼珠子滴溜溜转几圈,随即语风一转,小猫见了鲜鱼一般露出贪心的表情:“可是,你有空的话不能再多打几支吗?”
看到弯弯两眼发亮,就差没闪绿光了,楼誉忍俊不禁,随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个爆栗:“贪心,改天我教会你,要用自己做去。”
弯弯摸着脑门讪笑。
两人坐在篝火边,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主要是弯弯在讲,楼誉负责听。
什么大漠上哪里有沙鼠洞,哪里能赶到狼,哪里有最肥的兔子,大红的臭脾气怎么养成的……说着说着又绕到了容衍那里,什么阿爹其实也很爱吃,阿爹有次做药丸子放错配料,害得她拉了三天肚子,阿爹很喜欢某个美人,等等,来来去去把这几年和阿爹相处的生活说得生动活泼有趣,好似在这边疆荒漠里的日子过得竟比皇宫贵府还要快活,全无半点沧桑辛苦。
楼誉一边听,一边爽朗不羁地笑,刚开始还担心她又想起容衍的事,后来见她叽叽呱呱说得没心没肺,笑容中不带一丝阴霾,便知道她已将此事暂时放下,并没有太过郁结。
心里暗赞,拿得起,放得下,不纠结不自困,便是一般成年男子都未必能做到。弯弯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旷达的心境,确实难得。
她那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这边厢楼誉也不嫌聒噪,反而相当配合地不断点头,表现得兴致盎然。
篝火点点闪烁,都是金色光斑,衬得两人的眉眼都带上了温暖的颜色。
不知不觉夜已深,说着说着,弯弯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嘟囔:“你别困哦,我还有很多故事讲给你听。”
楼誉低头一看,这小鬼已经眼皮都睁不开了,头一点一点地如鸡啄米,啄着啄着,终于撑不住,无意识地把头靠在了楼誉的肩上。
“不是吧,又困了?”楼誉低声闷笑,看着弯弯瘦削的胳膊不解,这家伙能吃会睡,怎么还那么瘦?
深秋的夜晚,天凉如水,弯弯也许觉得有些冷,闭着眼睛往楼誉这边靠了靠。
楼誉摊开大氅,披在弯弯身上,不动声色把她拉近些。她嘟囔着,在楼誉的肩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满意地叹了口气,沉沉睡去。
楼誉侧头看着她的睡容,嘴角微弯,月影渐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次日天亮,宿营地距离流沙区不远。弯弯打了呼哨,呼唤不知躲在何处避风啃草的大红,楼誉亦发出信号给刘征等人。
不多久,大红领着群马兴高采烈地呼啸而至,刘征也带队赶到,两下一会合,略略说了各自的情况,楼誉便下令全速赶往雪峰山。
流沙区一战,黑云骑全歼敌方重甲骑队,己方无一人阵亡,实乃大获全胜,士气振奋。
所以此时,虽然依然表情冷峻,但黑云骑众人的脸上多多少少带上了些欢欣鼓舞的神色。
弯弯昨夜睡得香甜,又得了一把称心如意的弩箭,心情快活得几乎能飞起来,此时神清气爽地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跑得爽利时,还挥舞着小手大声吆喝,大声唱起了不着调的从军歌。
宽阔大漠上,稚嫩清甜的童声悠扬缭绕,随风自成旋律,虽然走调不着边际,但另有一种韵味。
众将士脸上的笑纹,随着歌声越发深了。有些大胆的,亦随着旋律哼唱起来,都是披肝沥胆的铁血男子,粗放的嗓音没有任何修饰,简单直接从喉咙里喷吼出来,将从军歌唱得豪气干云。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朝红颜,暮白骨。
将旗直上高楼台,不破云城不复还。
怕吵醒弯弯,楼誉昨个一夜几乎没睡,只在天快亮时简单打了个盹。此时,在歌声中持缰而行,看着弯弯在晨曦中肆意飞扬的背影,摇头微笑。
这样不眠不休赶路杀敌,对他而言本是常事,最困的时候,坐在马上都能睡着,因此一宿不眠根本不算什么,只是眼睛下出现了两圈可疑的浅青色。
刘征看看弯弯,又看看自家世子的两只黑眼圈,暗自嗟叹,靠着世子的肩膀睡觉,是上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大家淑女的梦想啊,小鬼,你占大便宜了。
一路疾驰,巍峨连绵的雪峰山脉越来越清晰,望山跑死马,虽然山脉看似就在眼前,但还需要约莫半天的脚程,方能赶到。
见已靠近雪峰山,楼誉把手下的斥候全部撒了出去。以赵无极为首的斥候营精锐们,两人一组,以骑兵队为轴心,呈点状向四面八方散开,趋前探路。
弯弯看得摸不着头脑,奇怪问道:“为什么要探路?雪峰山就在眼前,直接跑过去不就行了。”
楼誉目不转睛看着前方,道:“对方也不是傻子,这四面八方不知道安置了多少哨兵,我们就这么冲过去,保证冲不到山脚前五里,就会遭到截杀。”
弯弯恍然大悟,这回不是赶兔子了,而是撒鹰抓沙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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