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人寿,续断难断使人愁。
鱼跃鸢飞奔远志,君不留行妾自安。
结语是,壬戌年正月初一,冠婚吉日候君子。盼君至。
使君子、独活、乌头、叶下红、当归、续断、远志、王不留行,每一句竟都藏着药名。
通篇读来,君亦止心神皆颤,唇边百转千回,终究只喃喃重复道,“是她......”
她——还活着,不仅活着,还不忘偷偷来信,告诉他金陵的事情。
哪怕此信字迹全然不似她,这诗却真真切切是她所写。
行文遣字是她惯用的风格,她通晓医理即合了诗中药名的玄机,遑论这诗中看似深奥实则粗浅的意思,说的正是她和云浈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诗中道,她痴心一片,苦苦寻觅,只怕熬尽白头也等不到与她赏红叶之人,全因那人当归不归,百般逃避,当断不断,徒增她的忧愁,她已生倦意,不如令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使各得其所,各奔己志,他既不挽留,她亦顾自安好。
何坚信中所言,还不足以让他确信那人便是她,看过这几句诗,他才有十分笃定。
君亦止掐着那所谓请柬,手指发颤。
逐句拆解下来,觉出云乐舒对云浈已有释怀之意,心里既惊又喜。
可他还未从这莫大欣喜回过神来时,却见末尾那句“冠婚吉日候君子”。
周身的血液顷刻凝固了一般。
原来此乃婚书,亦可谓请柬,那庚帖上所书乃是即将与她成婚的夫婿。
夫婿?
他死死盯着那红色庚帖,几乎咬牙切齿,不敢相信她竟敢这般草率地嫁了人!
他将信连同那庚帖拍在桌上,怒道,“回图璧,回汴州。”
晏子缪大致掠过信中内容,提醒道,“君上,不如等都护将军探过确切位置再启程?或等云浈动身,我们追随其后?”
君亦止将何坚的信递给他,眉头紧锁,仿佛一刻也不想拖延,“来不及了,径直去此地。”
他须得在正月初一前赶到。
晏子缪还想再说什么,便听门外有人敲门,“君上,晏大人,都护大人来信。”
蓝玄在信中说送信之人为府衙一名编外胥吏,家中有一哑巴兄长,今日正在筹办婚事,新婚娘子乃是小吏远房表姐,在汴州事首饰业,是个小有名气的簪娘,只是当地村民皆未见过其容貌,有些令人生疑。
他因未曾近身,暂时无法确定其身份。
君亦止翻看至蓝玄信中指向的位置,果然与何坚提供的地址一致。
他长眉一凛,愈显急迫,“备快马,即刻回国。遣人知会岳暻一声,朕有要事回国,战事已了,那三千金吾卫朕一并带回了。”
日暮西沉,远眺连绵苍山,悠远而深沉,寒风吹彻群山,忽然卷来冰雪纷纷。
大寒时期策马飞驰已是酷寒难捱,再加上风雪漫天,风刀雪剑一道道刮在脸上、蹿进身体,如同剜进肉里。
君亦止紧勒缰绳,眼睫落了一层薄薄的霜雪,透过霜雪的朦胧凝视着眼前的乱山残雪。
他揽了满怀的彻骨寒风,心里想的却是云乐舒的寒疾。
比起担心她的身体,他明明更应该感觉愤怒,或是为这场在心里演练多次的阔别重逢狂喜不休才对。
她那样欺骗他,无视他的爱与自尊,弃他如敝履,使他空劳牵挂,终日悲痛思念,如今还要转身嫁与他人,为何他还要担心她的身体。
三千金吾卫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他夹紧马腹,迎着寒风急速向前,雪落在他的鹤氅之上,又很快被风掀得四处散去。
不知他这般不眠不休地赶去,来不来得及拦下她与别人拜天地。
他不懂,为何云浈看到这样一封信,却没有立即追去,反似个懦夫逡巡不前。
为逼自己断情绝爱,他的意志竟坚定到能任心爱之人随意将自己交付出去,而不管不顾,连到汴州一见也不肯?
君亦止对云浈,实在钦佩至极。
云浈他既心绝至此,使他们见一面又何妨?
云乐舒跋山涉水、一波三折只为了见他一面罢了。
马蹄声碎,踏着雪泥不知疲倦地奔驰在无人的荒野里,荒郊林路难行,却比走官道要快上一些。
君亦止心焦之余却仍情不自禁地想起许多关于云乐舒的点滴往事。
想她病中时拥被与他撒娇的娇憨,想她迷迷糊糊钻入他怀里索抱的软媚,想她为了逃避喝药故作的娇嗔,想她追在他身后叠声唤阿止哥哥的黏人......
可惜,她病愈后,便再不曾那样热烈地、满眼满心地待过他。
即便他尽数交出了真心,即便与他阴差阳错有了肌肤之亲,她依旧走得决绝。
所以,那晚的酒酽花浓,她到底有没有一分真心?
这个问题他在她走后,问过自己无数遍,仍无答案。
待见了她,他一定要亲自求得答案,他不信她献出身体只为了引他卸下心防。
晏子缪见天色将晚君亦止还没有要停步的意思,暗叹了一声,骑马紧随,随时观察君亦止的身体状态。
翌日换了骏马继续赶路。
日头将落时,晏子缪眼见君亦止身形一晃,忙狠击马臀赶上前去大呼一声,“君上!”
马速极快,君亦止手中的缰绳越来越松,看得晏子缪心惊胆战。
所幸被他一喊,君亦止意识清醒了些,控着骏马减了速。
步履不停冒着风雪赶了两日的路,君亦止终究是吃不消了。
他面色憔悴,转过脸道,“寻个落脚处修整一番吧。”
晏子缪遂点头,可方远远看到客栈,君亦止却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晏子缪将君亦止送到客栈,命掌柜的请了郎中来,才知道君亦止身上发了高热,分明已经体力不支、神志不清了,还苦捱着赶路。
这真是豁出命去了,若是如傍晚时在疾驰的马上摔下来,只怕非死即伤。
晏子缪看着君亦止脸上和手上的伤痕,庆幸他跌下马时马速缓慢,且恰摔在浅草丛中,只受了些皮外伤,未伤筋动骨,可唏嘘之余却对那位云氏多了几分好奇。
晏子缪跟在君亦止身边的时间虽不长却也不算短,从未见过他这样疯狂。
想来那云氏对他来说应该极为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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