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你娘,你说......我要怎么哄她,她才会原谅我呀?”罗不悔苍白的唇微微勾起,似乎在笑,“别这样看着爹,爹其实......很高兴......爹这一生尽在悔恨中度过,能有你和浈儿陪在身边这么多年,已是上天恩赐了,像我这样的人,本该孑然一身,孤独终老的......”
这样的话,临终前的顾嬷嬷也对她说过。
这是一个即将寂灭之人对留在现世的人最后的善意安慰。
云乐舒跪着的姿态顿然垮了下来,她松开罗不悔的手,满目哀求地转过脸看着张弼,“张太医,求你,救救我爹吧......我只有我爹了......”
张弼满脸为难,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这残酷的事实。
君亦止肋下伤口处的血蜿蜒流下,将中衣湿透,方才空手接刃时留下的伤亦往外渗着血,他微微握拳,掬了一掌心的血。
他身上的伤均未中要害,只担心云乐舒随时重现当年的癫狂之状。
他站在几步外,怜嗟地看着云乐舒,心中百感交集。
从献安快马回来,听闻她在梨园,行装未整,风尘未拂,便匆匆赶来相见。
他心里万分庆幸,还好他终究赶到了。
再晚一瞬,再晚那么一瞬,便只余珠沉璧碎,黄泉碧落,而他将——永失所爱。
现在,他爱的人如他所愿好好站在眼前,可她爱的人却将永远离开她。
他心口蓦地一疼,仿佛能与她感同身受。
“咳......”罗不悔急喘了几口气,忽然咳了起来。
他的胸口耸动,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舒儿,别为难张太医,他尽力了,你......你陪爹说说话,好不好啊......”
云乐舒哑然阖目,很快又睁开,刚刚溢出的泪被她信手挥拭。
她折身转过脸,露出一个比哭还要凄美的笑,“好......”
“上山迟,下山疾,命途亦如此,你不要难过......”
“是我......是我不好,是我害了您......”云乐舒肩头微颤。
“真是个傻丫头......是我对不住你和浈儿才对,你的心最软,终究还是肯认我这个爹......我已满足了......浈儿他......日后若肯携妻到我坟前祭拜,我......便瞑目了。”
“他也一定会原谅您的......”云乐舒哽咽,声音里充满了克制的悲凉。
“......舒儿,一定将我与她葬在一处,一定......”罗不悔眼角滑下一滴泪。
可是娘她......葬在薛家陵园......云乐舒沉重地点点头,不忍拂夺他最后一个请求。
君亦止眸光跃动,走到罗不悔身边蹲下,与云乐舒并肩。
他深深看了一眼罗不悔,转头凝视云乐舒,缓缓道,“你母亲如今葬在百灵山中,她的身契亦已从薛家迁出,她再不是薛家人。”
云乐舒脸上纵横几道血泪交错,一双漆乌的瞳眸盈着泪光,诧然一怔。
罗不悔枯白的唇扯出一个浅淡的笑,饧朦的双目满是感激,“君上洞悉我意,我......殷谢难酬。”
他喘了口气,眉间痛苦皱起,茫散的目光落在云乐舒脸上,满是不舍和牵挂,“舒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任性......”
君亦止知道他至死犹在担心云乐舒余生无人相护,他也想端言直道,向罗不悔允诺自己会照顾好他唯一的牵挂。
可偏偏云乐舒所有的灾难都是因他而起,当初信誓旦旦与江九皋许下的那句“护她一世周全”,他也并未践言。
如今面对罗不悔,焉有资格再行诺许?
“舒儿会听话的,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们伤心了,你不要睡好不好?你还要给舒儿熬姜糖的,我以后再不挑了,什么红豆味的,绿豆味的,我都会乖乖吃的......”云乐舒看着罗不悔逐渐垂落的眼皮,慌乱地抓住他冰凉的手,揣在手中无力地揉搓着。
“下雪了......舒儿你快看,你......最.......最喜欢雪的......”罗不悔缓缓阖上眼,似乎累极了。
张弼俯身探过罗不悔的鼻息,又抚过他颈侧,叹息着摇了摇头。
三面隔扇门镂透光影,雪光彻亮,阔门大敞,骤雪纷纷被风挟入。
云乐舒失声痛哭,哀毁骨立,“我不喜欢雪......我讨厌雪......我最讨厌雪了......”
君亦止挺身,让那瘫软的身躯有所倚靠。
“哈哈哈哈哈哈!看你历此切肤之痛原来也这般痛快,方才那曲《时霎清明》本是为你而改的冥曲,可惜倒是白白便宜了地上这位......你不是问我为何感到畅快吗?让你痛苦或杀你泄愤便是我最大的快意。”被押在一旁的林月虚白衣染血,面目狰狞,忽然癫笑起来,笑声骇怖。
云乐舒猛然爬起身,蹒跚地扑向他,扯住他的衣襟,声嘶力竭质问他,“你为何要杀我?为何!”
林月虚双手被反扣在身后,任云乐舒揪着自己的衣服,直挺挺立着,只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漂亮女人发疯。
他脸上诡笑不绝,“你大概不会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但是‘伯仁’终究因你而死,谁来偿命啊?必然......是你啊。”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此人疯魔。
君亦止近前,伸手将云乐舒拉回自己身侧,阴鸷的目光扫向林月虚,“是谁指使你的?”
林月虚止了笑,没有回答他,而是自说自话,平静地盯着云乐舒的脸反复地观摩,“我阿爹也很疼我......他说乐工虽为贱籍,但若是有天分又肯吃苦,也能凭自己的技艺得到别人的认可和尊重,阿爹说,恰好我这两样都占了,将来我定能通过遴选入京,我们便不会再被人瞧不起......”
“我也从未令他失望过,我分明已经入了礼乐司,只要我肯熬上几年,阿爹他的遗愿就能实现了......”
“......你可知寒冬腊月,酷暑盛夏,我这双手弹烂了几回,又愈合了几回?我焚膏继晷,不分日夜,就是为了一朝进入礼乐司扬眉吐气,我也已经踏进宫门了——”
“就因为你高贵,容不得一丝亵渎,所以,哪怕我避君三舍,连正眼看你都不曾,便被以‘失仪之罪’遣回原籍,呵~曾经的荣耀全成了笑话,我摇身一变,变成所有人口中的笑柄。”
“前路既断,自然任人轻贱,为娈宠,事权贵,愉高官,你可知每一日我都是如何过来的?云乐舒!你!可知我是如何过来的?”林月虚咆哮着反问,眼里红丝纠缠,迸出烈恨。
“若不是想要亲手杀掉你,我也不会苟活至今日,如今,杀人未遂,事情败露,定然难逃一死,我方才已服下毒药,便不牢你们贵手沾血了,哈哈哈哈哈......”
林月虚仍是痴癫地笑着,双眼、口鼻皆流缓缓流出血来,五官开始扭曲,呈现痛苦之色,又逐渐委顿下来,模样极其骇人。
制住他的官兵甫一松手,他便顿然着地。
他仿佛被慢慢抽走了力气,可却仍费劲力气地想要除去身上的束缚。
他费尽全力也只将松垮的衣襟扯开,露出交错的齿痕、吻痕、鞭痕、灼痕......
那么骇目的痕迹已足够令众人悚然,他高昂的头颅砰然着地,双目死死盯着不远处那面被摔断弦管的凤眼琵琶,以十分诡异的姿势离开了人世。
云乐舒根本记不起来自己何时害过这样一个原本该前程似锦的如璧少年,心中悲恨交杂。
沉重而混沌的情绪全挤塞在胸口,竟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一个发泄的地方。
她恍惚地看着七窍流血、浑身伤痕的林月虚,喘息声愈发急促,忽然眼前一黑,倒在君亦止怀中。
袖中那装着糖果的银盒哐当掉落在地,琥珀色的陈皮话梅姜糖滚了一地,裹了尘灰,沾了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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