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亦止眉间的忧色略缓,唇峰微微漾出笑意。
柔软的双臂环在他身前,一圈圈地拆着布条,既轻且慢,柔而暖的手指轻触在他肌肤之上,抚过之处微微战栗。
拆下布条后,一个两指宽的刀口赫然入目。
青色的草药末被新渗出的血染红,一道青红的液体正缓缓垂滴到君亦止的右腹,云乐舒拿起干净的棉布用马齿苋、柳叶与黄酒熬成的药水打湿,轻轻地擦拭干净。
她一直垂着头认真清理伤口,君亦止伸手想替她将垂落的发拂至背后,却意外地接到了一滴冰凉的泪珠。
他不动声色地拨开她的发,那滴泪便雁过无痕地湮灭在她柔绵的发丝中。
他轻笑道,“你看,这伤口是不是真的没事?虽在肋下,却不过入肤半寸,未曾伤及脏腑脉管,用不了几天就能痊愈了。”
云乐舒没有抬头,用温热的指尖蘸了金创药粉,一下一下地轻敷在伤口处,“可还是要小心,你的手也伤了,还要日夜兼程,恐怕多有不便。”
君亦止听出关切之意,心头氤氲出暖意,却根本未曾将这点伤放在心上,“此番出来太久了,朝中诸事未决,都在等着我回去。”
言下之意是,哪怕受了伤,他也必须尽快回去。
不仅要尽快将皇甫明月立后之事落定,以安皇甫丹夫妇的心,也要尽快回到朝中,履行自己的帝王之责。
云乐舒轻轻扯出布条,贴着君亦止的腰身一层层包覆起来,最后用罗不悔曾教她的打结手法打了一结。
她柔软的额发扫过他的下颌,又拂过他的耳廓,好一会儿才停住。
君亦止薄唇紧抿,默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那你不要骑马,你坐马车。”她终于正脸看他,微蹙的眉眼掩不住忧心。
她语气有些不容置喙,眼眸里却满是恳求。
君亦止眸色一动,滞了一瞬才听从地点了点头。
她眉间的忧惶才好似被泉水涤荡过一般,终于清浅了些。
她忽然起身,萦绕身前的木樨香顿远,一瞬暖风撞入君亦止的怀中,他顿觉有些不适应。
云乐舒脚下仓促,将衣架上的衣服抱起很快又回到床前,又一阵由她而起的暖风,却将熟悉的木樨香重新携至他身边。
君亦止略失神地看着她小脸煞白地替他穿上里衣,再套上外袍,甚至还想将灰鼠毛的大氅给他披上。
“我不冷。”君亦止偏头看向床前的暖炉。
“你失血太多,身体虚乏,很容易染上风寒的。”她的眉又皱了起来。
君亦止生怕她不高兴,连忙就着她的动作,自己三两下披上了大氅,突然想起什么,看着云乐舒爽朗一笑。
都怪她突然的关切使他乱了心神,他方才明明想要将好消息告诉她的,生生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方才忘了说,我这么着急要回宫,还因另外一事,五弟他如今分身乏术,早迫不及待要将政务丢还给我——”
云乐舒茫然地看着他,却似被他真切的笑容所感染,心里莫名地少了几分壅塞。
“五弟他——要当爹了。”
云乐舒水灵的双眸盯着君亦止,咀嚼着他的话,半晌才有了动荡。
她的反应异常地迟缓,不知是否身心交累所致,看着他那令人心安的笑,她双颊的梨涡悄然绽开,“紫璃她......有孕了?”
她终于又展露了笑颜,君亦止欣慰点头,“他信中说,胎儿已足足四个月大,母子都好,他们应该还未收到我送回京都的信,所以还不知你的情况,若莫氏知道你好好儿活着,定会很开心。”
“太好了......”她笑着笑着,却开始流泪,眼睛红得像兔子眼,“可惜爹爹他看不到......”
她呜呜地抽泣起来,君亦止迟疑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背,低声安慰道,“我们早些回去,说不定还可以赶得上她生产,别哭了,嗯?”
她好似又变回从前那个娇娇滴滴,又敏感又怯弱,时常需要他安抚哄笑的小哭包......
君亦止对她有十足耐心,可不知这回她对他的依赖和需要又会持续多久。
他心中的警钟突然鸣响:本不该再起贪念的......
君亦止掩去脸上的怅意,收起余念,尽量使自己心头的火热褪去,“你精神不济,不能再哭了,睡一觉好不好?”
云乐舒想起梦里的场景,抽泣着摇了摇头,“我睡不着的......”
君亦止侧身,从桌上一堆药瓶里拿起一瓶药,单手拨开瓶塞,递给了她,“吃一粒清心丸,待心神定下,便有睡意了。”
说罢便起身拉着她坐到床上,看着她泪眼汪汪地吞下丸药,才又接过张弼递过来的水,稳稳放在她手里,让她喝下。
她迷迷糊糊被他扶着躺下,床上尽是清冽的佛手柑香,她忽然抓住他正待收回的手,“我睡了你的床,你怎么睡?”
君亦止反捉住她的手,轻轻收进被中,朝她笑道,“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放心睡吧。”
都已经这样疲惫不堪,还记得要关心他,真的是......不同往昔。
听了他的话,云乐舒强支的最后一丝精神顷刻溃塌,裹在澄淡的佛手柑香中缓缓入睡,犹如寻到了一个用鳞甲筑起,却以皮毛铺就的避世之所,艰固若金汤,亦柔暖如软囊,让她感到万分安全。
仿佛只要躲在其中,外面的一切就伤不到她。
君亦止看着她沉沉睡去,扬手让张弼向前,“我方才哄她吃下的的是麻沸散制成的丸药,趁她睡下,你诊一诊她的身体现下如何?”
张弼便想起当时云乐舒初入宫时癫狂症时常无因发作,他为免其自残自伤,留下一瓶麻沸散的丸药在承天殿备用。
探过脉后,张弼躬身回道,“骤然承受这样的打击,惊痛有余,致脉脱不显,乍伏不见,是为邪气阻遇正气,故而血脉一时不通,皆壅塞其间,最终表现为神志不明,身心疲软,这段时间她或许很容易变得焦虑惊惶,患得患失,多令休息养神,佐以安神汤药,应是无碍。”
“那寒疾如何?”君亦止看云乐舒瑟缩在被中,时不时轻颤,又问道。
“从脉象上看,夫人体内寒湿都已经祛尽,罗医师亲自准备了各类驱寒粥糜、糖粒以及药浴,都很见效。”张弼如实答道。
张弼时常忘记改口,云乐舒实在懒得每次都出口纠正,他便更加忘了要称呼云乐舒为“姑娘”。
这声“夫人”听得君亦止心口一酸,他深深看了床上昏睡的人一眼,转身来到书案前。
张弼等了半晌未见回应,才道,“臣去将苏合迦南香取来。”
君亦止微微颔首,张弼随之退下。
张弼甫一出了门去,蓝玄与晏子缪便一同进了门。
“臣参见君上。”
“属下参见君上。”
蓝玄拱手作礼,晏子缪却伏跪在地,一副负荆请罪的态度。
“子缪未能履责护好姑娘与罗医师,特来请罪。”晏子缪醒来从蓝玄口中获悉梨园所发生的一切后,自知罪孽深重,百死难抵其咎,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因他失职而失去父亲的云乐舒。
“来龙去脉朕都已经知道了,你的罪还是等她醒了由她裁决吧,”君亦止淡淡抬眸,又补了一句,“不过,她连杀人凶手都未曾怪罪,又怎会迁怒于你?”
晏子缪听罢,心里的懊恼悔恨不减反增,额头抵在冰凉石板上,脑中皆是云乐舒平日待他随和关照的模样。
“起来吧,今日这些事情总要收尾,你的事容后再说,先帮朕做几件事。”君亦止右手承托着完全使不上力的左手,默了一会儿道,“第一,将罗医师的死讯告知云浈,告诉他,朕会将其父骨灰送回百灵山中与其母合葬,罗医师的遗言是,希望他带着关姑娘到墓前见他;第二,罗医师的遗体不宜久置,今天便寻一处圣洁佛地,为其行焚化之礼,然后将骨骸妥善收置,明日便启程送回珣阳。”
“属下领命。”晏子缪起身,又问道,“姑娘她不一同去送最后一程吗?”
君亦止想起云乐舒那支离破碎的泪容,叹道,“别让她去了,她状况不太好。”
晏子缪沉声道,“属下明白。”
“去吧,蓝玄留下。”君亦止抽出手按了按额角。
蓝玄肃然道,“臣询问了相关人员,基本与梨园主事所言无二,林月虚临死前所说亦均为事实,他自被遣回原籍便一直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本来以为藉由赏识自己技艺的高官离了献安便能重得尊严,却反落入更悲惨的境地,他原心如死灰决意一死,偶然得知云姑娘的身份,才又重新振作,通过何夫人多次邀约云姑娘到梨园听曲,只为谋乘隙杀之泄愤。至于何夫人,臣依例对其问讯,她毫不知情,并非同谋。”
君亦止转头看向窗外横斜的竹枝,思忖一番,吩咐道,“提前将朕废妃的消息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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