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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人在刀影中 (第2/2页)

,徐覆罗嚷道:“雅骨姊姊,她醒了也未?郑大哥请吃晡食,说是安神宴,三刻时辰开席,要早行准备!”

    “醒啦,不耽误,”雅骨扬声,折身撤掉屏风,“请入内收拾澡桶。”

    谢皎刷的回刀,藏放在枕下。她哗的一下披衣上身,束紧三指宽的革带,俄而倾腰,扯臂儿一勾,另寻一双软履套脚,低声道:“我行走江湖,肉眼看穿人皮,比你那照妖镜更厉害。他亲娘早逝,为人一派天真,你有心肝,莫欺他一片真意。”

    “一生完满,”雅骨后背对她,缓缓道,“这句话,我不曾骗他。”

    舱门吱一声开启,二人同时望向门外。徐覆罗探进上半身,当即打个喷嚏,捂了口鼻,嫌道:“嗬,妖精窝!我今晚不住这间,留你好生睡一夜。”

    他站在门首,扒着门沿,眉开眼笑,见牙不见眼,张嘴就道:“嗳谢三,你怎么往脸上涂个猴屁股?这桶香汤泡得可发汗么,多亏有我脑袋灵活,要不然你早就……”

    旧恨未消,谢皎鞋没穿上,飞起一脚。

    徐覆罗迎头便是鞋底,如愿以偿,在心上人面前,出了第二回丑。

    ……

    ……

    “宣和二年,七月十七。风雨甚剧,两人落水。八足,荣四。”

    陶秀才顿笔,撕掉这一页重写,这回没写“八足”“荣四”。

    他心里寻思,所剩不积一月,中秋必能回家吃一口酥饴饼。小厮前来传唤,他匆匆记完水志,掩卷去甲板,黑云如罩聚积,高邮军地界路途过半。

    “大桅,”他悬心吊胆,“什么差事叫我?”

    沿程水浅,多赖雨沛连天,陂湖饱灌运河水网,三十船纲队自是一路畅行。

    眼下航到了新开湖,雷停雨霁,秋水多风涛。时近薄暮,眼前黑云万钧压顶,郑子虚心事沉沉,半揖道:“二弟。”

    陶秀才一怔,虾腰道:“这……这如何谈起,小的万不敢当!”

    “不动你,别怕。”郑子虚拍他肩头,“前些日在仇老牛船上,为兄碍于情面,抽了二弟一掌,切莫挂怀于心。你扪心自问,兄弟之间何来隔夜仇?上岸后,哥哥做主,我替你脱贱籍,也叫二老荣光一回,你请了家眷,全迁进杭州城。”

    陶秀才后退跪地,长长拜伏磕头,“多谢郑转运大恩大德,小弟肝脑涂地难以为报!”

    郑子虚见他如愿上钩,呵呵一笑,扶起陶秀才,“自家人,却说两家话。舍侄赶逢开蒙,你替我看紧了上上下下,送他入州学读书,也不是何等难事嘛。儿子进州学,老子进太学,佳话成双,妙极。”

    “小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陶秀才激喜难掩。

    郑子虚收笑,他劝不动仇牛,混战之中为其误伤,面皮破了相,伤口一扯就嘶嘶发疼。

    “官家生意,岂容那帮青面鬼放肆?”

    他面有不忿,正色道:“我这船上有五千贯钱,不能羊入虎口,我自知你杀不掉蛇头,你且留神,筛几名心腹。一到扬州领所,便趁夜黑时,将剩余的二十九艘船下放发运司,水手尽数归编转般仓。只留这艘大船,心腹掌舵,过瓜洲,渡江左,独咱们去往杭州。”

    陶秀才迟疑道:“仇大将和霍官人,这两位押纲官也作此盘算么?”

    “水网纵横,撑死胆大的,你管旁人生计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兄早想跟他们拆伙,另谋市舶司高就。”

    “这……大哥押纲的磨勘考状,不碍事么?”

    “丢纲要赔,纲既运到了,丢船又与我何干,谁能担保不是水贼所掳?何况是我正经将船送还发运司!水面巡检来查,自有当朝童大珰为我撑腰,到了杭州城,我有我的周转。”

    陶秀才最多操过剖鱼刀,郑子虚量才录用,未敢托大,便只诈其做这火中取栗的勾当。

    秀才抱拳,郑重其事道:“大哥放心,小弟行事管取安好,全家老小只仰赖大哥恩典,尽望大哥照拂。”

    ……

    ……

    胡商出舱,郑子虚摆手,示意可去。陶秀才退下转过舷首,正逢末船来访。

    每逢压下闹乱,对生事者行决之后,仇大将必定遣人白讹伤药。

    小虾皮登了船,陶秀才无暇他顾,随便叫住一名篙工。纲队上下饱尝莽夫凶暴的苦头,待虾皮也没好脸色。

    走不几步,舱门咣当撞开,跌出一个长条条的汉子。虾皮躲闪不及,被压扁在地。

    徐覆罗鲤鱼打挺翻起身,手中握着女子细履,砰的砸回屋内,喝道:“你欺人太甚,真当我逆来顺受!”

    雅骨提裙劝架,赫见虾皮委顿其后,似是折了手脚,惊呼:“伤着不曾?”

    虾皮一愣,复摇头,徐覆罗见状赔礼告歉。二人把孩子引去舱门,篙工乐得轻松,自去不提。雅骨将稚子衣袖捋到手肘高,两眼沛然一酸,徐覆罗张口结舌,说道:“你转过身,我瞧瞧后背。”

    那小孩缩手要走,雅骨轻拽挽留,虾皮躲去她怀里。徐覆罗只得讪讪挠头。揭了麻衣,背上无伤不有,新旧交杂,青紫顿错骇人可怖。

    徐覆罗哎哟一叫,钻进舱门内,央道:“谢三,快做个好人。红花油,马油膏,随便让瓶给我。我若有孩子,哪能叫他吃这等苦楚!”

    虾皮肚里咕叽一声,徐覆罗出舱,顺手偷来一袋菱角干。

    他先递过糕饼,虾皮不接,雅骨接了再递,虾皮稍踌躇两眼,一把夺来,嚼得狼吞虎咽。

    徐覆罗趁机要治他伤势,虾皮使劲一咽,咕咚吞下口中糕饼,蚊讷道:“不能好,伤好了,我就会死。”

    “这是什么鬼话?”徐覆罗诧异不解,雅骨却一点即透,心想,全是代我受过。

    旧伤好了,新伤便会接踵而来。红花油虽能治伤去痕,皮肉恢复平整后,筋骨却不一定能自愈如初。命不由己,手脚自然也是旁人取乐的玩物,此时短痛却不如长痛,争不如以惨相换命。

    “红花油,不要钱的红花油。”舱内传来谢皎懒洋洋的嗓音。

    虾皮眼底一惊,徐覆罗扭头便见瓷瓶投抛而来,手舞足蹈接个满怀。篙工复返,丢给虾皮一瓶陈年老药,治武夫的药品不必甚好。虾皮习以为常,矮身拾起仇牛所需,脚边一闪,咻的飘下一根铁丝来。

    “小心扎手。”雅骨柔声道。

    虾皮瞧她一眼,又窥徐覆罗一眼,用脚踅开铁丝,低声道:“不是我的。”

    “拿着,红花油,你自留用,休要上交充公。这是菱角干,脱水未久,一枚能嚼好一会儿,我尝过,是甜的。”徐覆罗递给他伤药和菱角,“偷偷吃,偷偷治,捱到上岸,徐大哥请你吃蟹酿橙。”

    虾皮目光来回打转,最后望了望两人,收下药食,没留一句话便撒腿遁去。

    雅骨哎的一声,怅然若失,徐覆罗安慰她道:“无心之失,他不懂得怎样回应好意。”

    “寄人篱下,直不起腰啊。”她喃喃道。

    小虾皮真如虾米,勾着腰,穿过头船甲板,要下划子去送药,一阵风似的掠过侧舷。

    郑子虚正与胡商相谈,余光瞥见,话头登时刹止。等划子拨走,他摆手道:“总之,高邮下完兵弩,再泊扬州城,补给粮菜。之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身被黥文必是一丘之貉,我再也不信那老匹夫有什么定力了。”

    胡商作壁上观,捋须不语,隐有几分笑意,咋舌道:“郑老板我的兄弟,这帮水夫子坐地起价,想必榨去你不少私房钱。兄弟有难,急需金银,我也不能坐视不理。敝人帮你空手套白狼,事成之后,三七分成如何?”

    “哦?”

    郑子虚长吟,有利必求,无腥不沾,也现出笑面虎的獠牙,“庞蒲勒我的朋友,你成竹在胸,莫非另有高见?”

    胡商徐徐袖手腰后,清过嗓子,朝左努了努嘴。郑子虚拧头望去,几丈之外,窗牖的缝隙中,依稀是徐覆罗和西域婢子形影相偎。

    “先从这顿饭吃起。”庞蒲勒意味深长。

    那边厢,徐覆罗良言相劝,为雅骨开解心结。

    他半试半掩,挽了她的绵掌,生怕一用力就流走,掬得一手空。可惜司缭好没眼色,平时观风扯帆,这时非要横插一脚,传达上令,声称安神宴添菜一道,并延胡姬入席。

    徐覆罗心内辗转,终于在雅骨脸上得见笑眼,随即染笑如天晴,坦然道:“你一开心,我就开心。”

    “啊!”徐覆罗恍然大悟,心说,“有情饮水饱,这就是男女之事的滋味么?”

    ……

    ……

    “老话说得好,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为何啊?”

    穷蛇俯下头,指头皮说:“打起来啦。”

    那块头皮正在额角,周围鬓发剃除,有一道红肿如蜈蚣的血口子,用头发丝缝死。伤疤扭至脸侧,赤赤青青,更显刺黥之可怖。

    虾皮望得两眼生疼,赶忙垂头不语。他好好撑着划子,孰料经逢纲队中间时,一拐子被人捞上船去。

    软脚虾四脚朝天,没人把他当人看。水手挪走叉在虾皮脖颈的桨板。

    穷蛇踱近,骨碌踢一脚药瓶,弯腰半蹲,解开菱角袋,斜一两眼,不痛不痒地笑了。

    “船是你用菱角凿的,嫌我们料匠没事做?”

    虾皮不知缘由,头颅摇成搏浪鼓。穷蛇拉少年站直,摸头说道:“别怕,不动你。给仇大将报个信,咱们这帮修船的黥夫只要工钱。冤有头债有主,郑鸡儿的债,毋用讨到旁人头上,井水不犯河水。”

    他好言好语,将药瓶和食袋还给虾皮,推了一把,“滚吧。”

    虾皮手脚并用,奔至船舷,直往船下蹦,穷蛇喝道:“回来!”

    少年心里一咯噔,缓缓回头,穷蛇道:“钱在哪里?”

    虾皮神色木登登的,显是一无所知。

    “小出棺材摇倒卵,救不活的货色!”穷蛇骂道。

    水手哈哈大笑,一脚将人踹下舷沿。虾皮跌进划子,待纲船放缆,这才抖抖索索撑起桨,归心似箭,朝唯一能为他遮风避雨的尾船划去。

    “小兔崽子,耽搁这样久,不想我活了么!”

    及至回船,仇大将劈头便是一掌。虾皮闷不吭声受过,拱奉怀里的废药、红花油和菱角干。

    仇大将一眼便见红花油,瓷瓶白净整洁,夺了自用。他爱吃软物,对风干的菱角米毫无兴趣,说道:“明早在高邮军卸弩,绷紧你的皮,碗里还剩一块饼。”

    虾皮想了想,闷葫芦似的,挤出一句:“是。”

    ……

    ……

    翌日,天稍澈,水路敞亮,新开湖上岸后便是高邮军。

    扬州城咫尺在望,仇大将一心去喝花酒,卸弩也毛毛躁躁。

    高邮的甲仗库来了乡兵接引,三三两两捉帽扇风,数十辆牛车停靠在码头。虾皮清点一番,仇大将问道:“数目有无差错?”

    虾皮口中菱角回甘,吞了唾沫,答道:“没有,整一百副。”

    乡兵嚷道:“那谁,天儿燥,快些下了弩,咱们好回去吃甜瓜。”

    仇大将听到“那谁”,顿觉受人轻慢,一拳薅起那卒子的前襟。乡兵本为地方招募,就地招,就地养,不论本事或规矩,一概远逊禁军。其余人干等看笑,空有两个做事的老黄牛,一趟一趟上下卸弩。

    “嘶,这一架五副弓弩,上手是不是轻了几两?”

    “别多事啦小二郎,这都快搬完了,莫非是你伤暑?”

    船又扬帆,仇大将闹够,气哼哼跳将上船。那乡兵鼻青脸肿,歪在码头,去了半条命,也被同乡拽了腿,拖上最后一辆牛车。

    “今宵酒醒何处,扬州城,荆棘满路。”

    纲船越发迫江,长风一拂,谢皎独处二楼凉棚,自斟自饮。她又练行草一副,砚边的废纸上,正反全是密密麻麻百态的“刀”字。

    她百无聊赖地想:“赵别盈啊赵别盈,我将为你踏破铁鞋,无论是死是活,你可千万不要从此籍籍无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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