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杯行过礼数,笑脸相迎,面前两名发运司官差。
官差下了值,换了便衣,与寻常人别无两样,提两盒茶饼赴宴。扬州发运司主管东南漕运,地方衣食父母莅临,焉有怠慢之理。
“夏提刑,这可巧了。”
“六一馆歇业甚久,近日二回开张,夏某这才逢闲叨扰。”话事的汉子面目儒雅,将手一拱,“倒要贺唐老弟及早脱身,另谋新主。”
唐一杯呵呵应承:“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这位官人瞧着爽利,敢问怎好称呼?”
那人身材魁梧,抱拳粗声道:“敝姓熊,草就录事参军一职,执掌转般仓,给唐老兄见礼。”
夏提刑等身后的人自荐罢了,又向唐一杯补充道:“素日与漕货舟夫打交道,一并带来,交个朋友。”
“可不敢当,咱们走吧,休误郑兄音信,”唐一杯捻了羊须胡,“夏提刑,熊录事,时辰正好,二位请!”
小丫鬟挑灯来唤,三人相谈甚欢,没多寒暄,就朝湖心正馆去了。
几丈外柳树下,有一人窸窣现身,踏着麻履,朝门口近了寸步。
护院横他一眼,穷蛇便寸步难前。
他啐了一口,走向对过的茶坊摊子,转过身来,叼半只青皮蔗,另一半扔到护院脚下,却不得人搭理。
穷蛇捂住额角刺字,心说:“狗眼看人低。”
一名游僧与穷蛇擦肩而过,行如风,形貌三十许,径朝六一馆走去。待得近前,递呈一张拜帖,护院阅罢,毕恭毕敬道:“大洪寺首座,释正觉禅师,久闻大名。”
“芥舟先生别来无恙?”
游僧戒行谨严,他持杖托钵,端立如松,眉宇一丝不苟。
护院为难道:“小的三不知,万幸这几日馆主归府,我先通传于她,禅师请入内相谈。”
应他呼喝,小厮打灯笼来迎,游僧迈着芒鞋,一阵风步入园林。
穷蛇没及收眼,斜刺里陡然冒出一个矮胖少年。
他咬只绿荷包子,兴冲冲地朝穷蛇邀功,扯着脖子道:“哥,那姓徐的带他姘头进了彩衣巷,古二跟去盯着,也不怕长针眼。下一步怎么好?”
护院纹丝不动,穷蛇往背后瞟了一眼,拉这少年躲入旁巷,边走边道:“多宝,包子好吃么?”
多宝呜呜点头,又掏出一只包子,当面掰开,热腾腾送他手里,含混道:“笋干,鸡丁,还加糖。下船才吃几口好饭,哥,你尝尝。”
“你吃,我有糖棒。”
他挥了挥甘蔗,呸的一口吐尽残渣。
……
……
两人进了勾栏戏舍,台上咿呀呀地闹,正演到天妃娘娘渡海救厄的戏码。
穷蛇领小弟在凉棚就座,叫壶汤水,吆盘零嘴儿,听周遭茶客谈天说地,满是落地的踏实。
“噫,这枚卧蝉瑞龙脑,成色上佳,香烈非常,难道是东极宫的甲等魁元品?”
“疍人也能看走眼?”香药商人取笑,“东极宫数日不曾有船靠岸,都说宫主瞧不上淮扬两浙,要往海外做生意。你没见这两月,扬州香市坐地抬价么?”
“那就是交趾货。”老疍人信誓旦旦。
“嗐,有钱不赚,还能捂到这时候?交趾货商一早趁势清船啦,阮舶主说了,看在交情份上,他才留给我一枚晚间新收的瑞龙脑。这呀,是波斯货,波斯瑞龙脑。”
老疍人瞪花了眼,啧摸半晌,叹道:“女流之辈,祸市。”
“啧啧啧,你老人家,不懂行情啊,江湖哪像庙堂死板?宝座交椅,能者胜任,强者尊,弱者卑,不兴邹鲁尊卑!东极宫宫主三头六臂,不说明花团,两浙沿海,哪个行脚商不将她当作天妃娘娘再世供养?”
“我作证!宫主花容月貌,是我亲眼所见,三头六臂,真是个天女下凡。”
绿衣茶客凑热闹,一脚挪寄这桌,朝自己鼻前扇了扇风,笑眯眯道:“东海香船不上岸,瑞龙脑好久没得嗅啦。它不仅能礼佛,还能礼贵妃,搁到唐明皇面前,这可算御贡之物啊,寻常人何来此等香福!”
“唐明皇,”多宝不知掌故,逞一时嘴快,“下过南洋?”
“下南洋?”香药商大乐,“下过马嵬坡还差不多!”
当年君王恨,今朝笑谈中。穷蛇默然借听,多宝自讨没趣儿,啖尽兜里包子,眼盯果品盘,炯炯道:“我吃了?”
“不吃等我抢?”穷蛇失笑,见他吃得香甜又干净,“你好好上岸,八足没了,好歹送你回家。”
老疍人又道:“多少金银?”
香药商比划个“六”,疍人诧异道:“是金是银?”香药商嘲他宝刀已老:“六贯!想不到吧,交趾也使大宋铜钱,流布之广,一如国朝境内。”
“何止是交趾!”绿衣茶客大露骄矜之色,“辽金,西夏,高丽,日本……五湖四海,谁不使我本朝铜钱!”
穷蛇斗然插话:“略有耳闻,不知是何道理?”
香药商睨他,上下一扫,并不则声。
那茶客眉飞色舞,“打个比方,一文铜板在这家勾栏,能买一只包子。拿到海外,就能买两只。大街小巷满是番商,你以为只图贩货?他们渡海九死一生,为的是换钱!运回本土,钱会更值钱,一文钱真能当两文钱花,东极宫便是如此发家。”
香药商慢悠悠地说:“是铜值钱,不是铜钱值钱。”
多宝冷不丁道:“什么东极宫,敢赚这份钱,官府都不管吗?”
“小娃娃乳臭未干,说出来,吓死你!‘地上天宫,海中浮屠’,这两句偈子听过没有?”
多宝老实摇头,香药商打断茶客,戒备道:“江湖切口,你与外人说!”
穷蛇蓦道:“下两句偈子:‘鲤鱼群飞,三峰流雾’,是也不是?”
老疍人斜他一眼。多宝瞪了乌眼珠,讪讪道:“哥,你不早说,害我没见识。”
绿衣茶客拍案,沾沾自喜道:“同道中人,我早说老子火眼金睛!敢问兄弟庇身何帮,尊号大名?”
“诨号穷蛇,半个江湖人。”穷蛇抱拳,“三寸板里是娘房,三寸板外见阎王。水里来去,略有见闻,跑船讨口生计,够不上什么帮派。”
茶客豪爽道:“幸逢于此,在下百丈宗却踏枝!”
草野之人,殊无门第之见。却踏枝言辞敞亮,穷蛇朝他敬一杯茶,拜谢道:“却大侠,久仰大名。百丈宗的竹钉一向是行船要紧之物,勾连船木,比骨头还耐泡。江河兴风作浪时,不知救了多少兄弟的性命。”
却踏枝接茶一饮而尽,既现得色,又面红耳赤道:“不敢当,本分罢了。如今曾太守发过话,大船一律改用铁钉,河海湖泊没我百丈宗的用武之地啦。”
“爷嘞,”香药商耍嘴皮子,“神君大会司仪之首,竟称‘没用武之地’?你忘性大,叫我明花团如何自处!”
他瞥见穷蛇一副黑面,平平无奇,灯笼晃影,没瞧出额角有刺字,挑衅道:“这位……这位穷兄弟,神君大会,你也有请帖么?”
……
……
“没有。”
郑子虚笑道:“夏提刑这样问,想必是请帖在手了?”
伎乐四五人,琵琶斜抱,横影投上纸屏,正弹一首龙仙羽调的《宴蓬莱》侑饮。
夏提刑转回目光,徐徐放杯,慢条斯理道:“我哪有这份闲心?只不过,浙东团练使乃夏某同乡,前日投往敝司歇脚,无意一提,我才获此听闻。”
“浙东团练使……望火马,韩卢?”郑子虚陡然神智一清,心说,苦也苦也,他没守在杭州,万一遇上,这可糟了!
夏提刑颔首道:“‘望火奔来,闻风即至’,正是韩卢韩教头。”
仇大将不由停了箸,谢皎见状道:“倒显着我多余了?”
庞蒲勒附和:“诸位兄弟,打什么哑谜?”
霍官人行船好赌,输给过波斯大胡子,结下旧怨。他挪了几寸椅子,单为谢皎解围:“谢教头有所不知,韩卢性野,专啃硬骨头。凡经他手,没有破不了的凶案。”
琵琶转调,熊录事往纸屏望去,见有一人伸臂至琴头,将轸紧了紧,很快追上另两人的乐声。
一切如常,他收回目光,又听仇大将蔑道:“狼骨头硬,狗骨头也硬,不知他啃的是哪一块骨头?”
“盐枭。”夏提刑言简意赅。
四座闻言皆惊,谢皎啪啪两下拊掌,率先赞道:“好,有胆气!那神君大会,莫非就是盐帮开会喽?”
她粲然一笑,容貌鲜丽,席间气氛和缓大半。琵琶曲改作《玉燕春》,左右两只小鼓轻巧欢快,诸人渐说复笑。
仇大将没料到竟有人查盐枭,敢啃虎骨头,啐的一声,光吃不言语。他一勺铲去半盘龙井虾仁,菜汁飞溅。熊录事筷伸一半,又收了回去,揩一把脸。
“此言差矣,神君大会每在中秋前后操办,有七天香期,是两浙祭龙旧俗。三教九流无不奉席,求个风调雨顺,没旁的用处,聊为谈资罢了。”
夏提刑和颜悦色,另对谢皎道:“谢教头闲暇之余,无妨小游一回,看赏江南风光宝地。对了,你年纪轻轻,所为何事而来,夏某能可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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