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而过,纸窗再无人影。沙弥推门而入,一拍青瓜头,记起被他忘在大千尽头的香客。男施主在蒲团上阖目打坐,女施主伏在桌边打盹。
谢皎被人晃醒,惺忪揉眼道:“师傅,你这红豆饭放了白糖,我吃完就困。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
“阿弥陀佛,万幸香客没听见。”
沙弥心想,连忙说:“朱公子来啦,我要去迎。天色还没黑,二位赶紧投客店吧!”
谢皎像天真烂漫的乡下稚女,兴冲冲叫道:“我梦见四大部洲脱离苦海,全都飞升上天去了!”
沙弥慌张帮她掩口,劝解道:“可不敢乱发大愿!因果一听见,就要来阻止你。”
沈晦起身说:“事以密成,这倒不错。”
日暮黄昏,钲鼓声大噪。
那名贵客朱汝贤,高坐四人抬的亮轿,一摇一晃进了山门,轿后跟着三十人旌旗追随。典谒的和尚欢快小跑,高喊喜讯,老方丈竦然拜迎。
春申亭俯瞰冈峦,周围守候着黑履正冠的群僚,一片青绿色的官服。他们不敢正视威势炎炎的承宣使,只有一名武人气度的教头昂首挺立。
他墨袍束额,腰佩三尺杀威钢棍,黑沉沉的泛光。人像一匹毛皮漆亮的大宛乌骏。
“一举一动太硬,像唱戏的武生,不像练武的武生,我看他在虚张声势。”
谢皎倚靠廊柱,另一根廊柱后的沈晦说:“朱汝贤有备而来,要立下马威。”
红瓦经楼下,众人倦得弯腰,低头伏围春申亭。
亮轿上的富贵大公子斜眼一扫,他喜怒莫测,一眼叨住了黑衣教头。担夫停脚,连人带轿停在亭前。朱汝贤一把掀开狐裘,一只猕猴忽然从他怀里爬上肩头,细爪子一扬,轻飘飘甩出了两张黄纸的封条。
纲兵立刻箭步窜出,跪地拾起封条,照大公子的目光一搜,啪啪贴上大雄宝殿前的两具太湖石。
“万福院听令,限命十日内,将太湖石送去应奉局。凡有损毁,便治你们大不敬之罪!”
方丈慌忙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乌压压的群僧伏首一地。
朱汝贤右手一摆,亮轿落了地。他不发一言,倨傲地走上春申亭,锦衣背后绣着衔花的群鹤。
谢皎沉吟:“他说一不二,看来平江府大事,都取决于朱勔之家。”
沈晦说:“不是太平气象。”
朱汝贤反身一转,俯视着朝觐的官吏和僧团,慢慢笑道:“从今往后,万福院改叫万福观,释迦改称天尊,方丈改名徳士,报效官家皇恩浩荡。”
道士快步上前,木盘中的黄封布裹着一柱御香,他一路高举过头顶。诸僧如闻雷殛,刺头的和尚昂首喊道:“那怎么向佛祖交代?”
“坏了,以头抢地也救不了他。”
谢皎撑住红栏杆,两名纲兵一把按倒那名愣头青,架臂拖走了人。官吏们心慌撩乱,一阵的交头接耳。朱汝贤坐在亭中,猕猴吱吱奉茶,他志得意满接过了银莲杯。
纲兵点完了发运司的人头,膝行上亭,禀报道:“回承宣使,监司郡守,都在这了。”
“韩卢韩团练,你,上个月朔望,没去双节堂,朝拜官家的金身吧。”
朱汝贤眼也不抬,那黑衣的教头抱拳答道:“江河大雨多发,流尸横行。水面巡检上报,下官不能坐视不理,一直在查纲船的命案。”
“上上个月呢?”
韩卢血气方刚,“下官受命于歙州郡守曾孝蕴,疏通水利,无暇他顾。”
朱汝贤长嗯一声,银盖拂开茶叶,漫不经心道:“三年前,曾太守侵夺民田被贬。我不管他是什么心思,但经查实,确有此事。百官臣子皆在圣天子脚下,你不拜官家,是想另拜曾孝蕴为尊?”
他三言两语陷人于不忠,韩教头一时语塞,单膝下跪,抱拳低头道:“下官不敢!”
“没有负荆请罪,也叫认错?”
话一落,两名紫金袍子的纲兵呼啸上前。
韩卢两臂受缚,咕咚一声,头都按上石砖。麻衣的乡兵大叫,也没能冲破平江府巡尉的围截。
“啪!”
众目睽睽之下,应奉局剥光了韩团练的上衣,连抽十鞭子,猎猎生风。
谢皎负手抱胸,迅风拂衣袂,心想:“原来六一馆那晚提到的人,就是他。”
朱汝贤冷笑道:“韩兄治下不严,乡野小卒,也敢在本官面前失礼,再赏十鞭。”
二十鞭打完,梢头的血沫甩落石板。韩卢喘粗气,勉强挺直了腰,亭下的百官噤若寒蝉。
朱汝贤银面凤目,他心旷神怡,在暮色里伸一个长长的懒腰。
“放宽心怀,何至于此?宫城里的万岁山,尚且仰仗东南的花石纲。诸位不想加官进爵,也该想想明年的磨勘,功过何来?你们这些人啊,升往哪升,降,又往哪儿降?”
监司和郡守面面相觑,各有忧喜,一起欣然拜服在地,“下官谨遵旨意!”
暮光斜照,沈晦的瞳仁透亮。谢皎盯视他眼下的泪痣,冷不丁道:“你喜欢太湖石么?”
“太湖石,号称太湖石骨。巨手捏碎癯人,皮销肉化剩下的骨头,不过如此。”
他面色晴彩,神情殊为平淡,谢皎说:“我不喜欢太湖石,也不喜欢瘦金书,没福相。”
“小谢信的是弥勒佛?”
“佛说的因果对,我就信因果,但不信佛。这样就能防备,魔王夺舍佛陀。”
沈晦颔首道:“不错。佛门有‘舍筏’一说,人已渡至苦海彼岸,佛法这条舟筏,便可舍弃。既然佛法如筏,佛陀为何不能是筏?”
“啪!”谢皎打个清脆的响指,“你说对了,正合我心意。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大公子,太湖东岸截获吐蕃降魔杵一副,另有几名绝色女子!”
纲兵高声来报,朱汝贤欣然大喜。
应奉局鸣锣收山,猕猴电蹿蹲在大公子的肩头,一齐登轿上路。发运司的官吏们礼拜人猴,随后青袍带风,春申亭下很快鲜有人迹。
香炉宝塔中,烘烧的御香悠悠一荡。两个乡兵架起韩卢,他后背高肿,伤痕交错如虎皮。
谢皎低吟:“行尸走肉让这世道很恐怖。”
“金身也护不了佛。”
沈晦凭栏回头,天边涂了一抹鬼火似的黄云。谢皎心下一空,此人似乎从没有不如意,眼中却万籁俱寂,像个一无所有之徒。
万福院的梵呗断绝,黄叶飞过禅房,连晚课也不做了。韩卢大笑一阵,低头吸冷气。他拾起滚落的杀威棒,别回腰间,振衣上马回城。
“团练,小的听说苏州城在闹狐狸精,还是跟苏妲己一样的红狐狸。”
“荒谬!”
乡兵跟在韩卢的马后,不甘心大嚷:“真的,扬州城六一馆就大闹一场,死了好些人!”
黄犬迎人大叫,吓兵马一跳,隔着溪水低低发吼。韩卢勒马扬蹄,斩钉截铁道:“我本西门豹托生,只怕世上没有鬼怪闹到眼前。”
马蹄险些惊云,乡野小路上的白发樵夫,连人带担子一转,不由嗬嗬叫苦。一名布衣少女翻腿跳下驴背,伸手拉住担绳,稳如泰山。
“老丈,得罪。”
韩卢抱拳赔罪,樵夫的担子甩回来,不禁拭汗后怕。
白衣公子牵驴过来,他心清步稳,开口说:“这位朋友,劳驾。我兄妹二人,省亲忘了时辰,前方的客店还有多远?”
韩卢眉头一紧,这兄妹除了都会喘气,一模也不一样。四野的灯火浮动,炊烟在飘荡,他不容置疑道:“前面很快就到木渎镇,夜里怕有魔教横行,我送你们一程。”
“咦,”谢皎天真讶异,“你背后怎么出红色的汗?”
韩卢冷着脸,夹马一走,“我是汗血宝马。”
她闷嘴哼一声,骑上驴背,沈晦牵驴同行。乡兵砍了两截竹节,谢皎哎的一叫,翻出两节蜡烛头。一马一驴挑着竹灯,在逐渐暗凝的天色下,嗒嗒走过烟村黑树。
谢皎迤逦踏歌,两脚直晃荡,唱得神鬼辟易。
乡兵跟在田垄上吃吃发笑,沈晦开口道:“这位兄台,你说江南夜里魔教横行,怎么我兄妹二人,却从没见过?”
韩卢听她一口魔音贯耳,确实不像被人牙子拐骗的少女,和缓脸色说:“我在……我听说江阴城捉了摩尼教的大公吕师囊,正在审问是非。”
“摩尼教就是魔教?”
“他们夜聚晓散,吃菜事魔,装神弄鬼欺骗愚民。按照王制,理当禁绝。”
谢皎忽然说:“也许有可怜人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韩卢答得毫不犹豫,谢皎念念有词:“穷人没肉吃,想讨一个干净面孔,落在你眼里,竟只剩下可恨。”
沈晦也说:“有善无类。”
韩卢藏在阴影下,绷一张铁面,肃然道:“你见过什么叫穷吗?不是家徒四壁,是人还活着,却卖儿鬻女,典妻去换酒钱!”
他掏出一颗滚烫的心脏,谢皎一怔,明白此非尘埃中人。她就势嚷道:“既然你是大丈夫,那就废了天下间的卖身契啊!”
乡兵登时不忿:“哎,你这狼心狗肺的小丫头。团练好心送你一程,你却逼他做掉脑袋的浑事!”
谢皎叫道:“没出手的善念,那算什么嘛!这要能算正义,那我饱食终日,一天动八百回善念,能不能立地飞升?在其位谋其政,做不到,就下来,尸位素餐还叫苦连天!”
云迟迟入岫,风吹啊吹,山外青山蓝外蓝。
韩卢振马一啸,竹灯带着他一明一灭的心脏,与乡兵一起不告而别,倏然消失在黑色官道的尽头。
谢皎右手搭喇叭,大吸一口冷气,不依不饶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徐覆罗!他日有仇,尽管放马过来!”
“开心吗?”
她身后一沉,沈晦骑上驴背。
“我是想过同乘白马,可万万没想到是骑驴啊。”谢皎心下伤魂,信誓旦旦说,“这人不错,我跟他大吵一架,不是美言。”
“一点善心,是解开乱麻的唯一办法。”
沈晦指尖冷浸浸的,搭上谢皎手里的缰绳。他平生不识饥寒,不知不觉,已经抱人取暖,两个心脏逐渐跳成一个。
“你说得没错,可我不能将生死大事,寄望于别人的善心。”
她睁眼说,心想:“你们不废卖身契,我自己来废。”
谢皎抽出冷手,摸了摸毛驴暖和的脑袋,长长的驴耳朵一抖一耸。一灯独挑,跑过菊花寒草,竟有几分风云意气。
无名田野,银河流转,星屑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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