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木渎镇的食货商税,一年只有二十五贯。这些年过去,要好一些。”
沈晦牵驴上桥,水乡小镇的行人稀少,入夜舟头自横。
谢皎昂首数星星,随口应道:“生意是钱做成的,还是人做成的?钱不过是死金银,没有人,就没有生意。”
“钱成了精,将人一捆,卖去为奴。”
谢皎啧一声,数落他:“沈公子,你赖给钱,人就没有贪欲了?”
“十年种树,百年种德。我等不起,还是在销金窟,设下刀山火海更快。”
下了永安桥,过了香水溪,一排照夜的黄灯笼。客店三两座,酒招飘摇。沈晦单手牵着嗒嗒的疲驴,去后院交给小二。
谢皎伸个懒腰,灯下忽然冒出一道斜长的黑影。那少年两脚直打跌,腰间绑着一条松快的红绿绣带,尾巴一般恼人。
“几钱一晚?”
花衣浪子对她喷酒气,狗眼上下一扫,夸夸其谈:“想挣快钱吗?”
谢皎不怒反笑,抱肩道:“我是看起来风尘,还是看起来单纯好骗?”
“没有我花衣斑鸠,你可住不成客店。”
“你是钱精?”
“小娘子有我,可比你腰缠万贯有用!”
“看着我。”
那无赖不由自主盯住她的明目,心头一颤,斜长的影子倏然散成十二个。鬼影手拉手,死死围住人跳舞。他嗷的一嗓子,一张脸吓得四分五裂,夹着尾巴逃了。
沈晦走出暗处,拍掸衣袖说:“后院门上写着‘内有恶犬’,我推开门一看,是一团黄眉小狗。”
谢皎瞳中抖动的烛心平息,酒帘一团桂花,二人分帘走进客店。茶博士抬眼道:“打烊了。”
“两间单房。”
她解下背后的褡裢,茶博士扫一眼,继续擦桌子,“有是有,但不能给你。”
沈晦道:“上门的客人,不做生意?”
“这位客官,你有所不知,平江府闹了红狐狸精。凡是孤身女子,没有男丁的陪同,都不给投宿客店。”
那博士瞄他一眼,立刻变出一副和颜悦色,“我看兄台一身清贵,就给你们开一间大房吧,无非贵一点!”
“我有九条尾巴,要九间房才放得下。”
谢皎撂下褡裢,啪的一声拍桌子。茶博士拉下面皮,五官直堕。他正要赶人,厨房的布帘一挑。香理横咬一双筷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素面,走回了大堂。
“我只见过漏勺捞面,没见过鹰爪勾捞面。”
灶台热气冲脸,谢皎站在香理的身后,见她捞满了两碗韭菜叶宽的汤饼,心想:“苏面吃细面,她却煮宽面,想必不是平江府人士。从陶朱钱庄到木渎镇,一个人,怎么投宿的客店?”
香理放下鹰爪勾,码上焖肉浇头,白汤漂浮着葱花和韭菜末儿。她睨道:“双鱼环佩收好,这是小团主的信物,拿到明花团店铺,可以免账。”
“这么贵重?”
谢皎一愣,金丝绳三缠两绕,把玉佩藏回胸口。香理将两碗的焖肉宽面放上托盘,瞄一眼帘外,茶博士正跟沈晦相谈甚欢。
“我来各地审账,后日就离开。你若遇上小团主,请叫她绕开平江府。最近闹的红狐狸案,无一例外,全都指向吴中富户的美貌女儿。应奉局的鹰犬,借机大发横财。”
“原来如此,强抢民女,再要挟赎金?”
香理揉眉心,怅然道:“唉,这兴风作浪的花石纲,几时能完啊……”
“你吃的太素了,我分你一些浇头吧。”
香理摇头说:“心领了,我吃的没法免账。”
谢皎撩起布帘,端着托盘走到窗边,放下两份汤饼。香理吃完素面,在柜台后拨动算盘,审查此店的旧账。她支走酒保伙计,七八条门板扣上正门,店内一暗,只有两支烛台在亮。
竹桌对面,沈晦低头吃汤饼,黄光下的眉目像一尊标致的蜡像。
“好看吗?”
谢皎垂下眼睛,慢慢答道:“我在想易容术,光一变化,脸就判若两人。那所谓的英俊和美貌,究竟是人脸,还是旁观者的眼?”
“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里出东施。”
“我去香水行洗澡,大家赤条条的都没两样,穿上衣服却有美丑之分。我还见过一个胡姬,她有一面镜子,能把人照得奇形怪状……啊!”
谢皎一顿,心想:“糟了,雅骨是红发。”
“快吃,”沈晦叩两下桌面,“冷汤伤胃。”
她应声点头,举起一帘子的韭菜叶面,认真道:“民心就取决于,我下一顿吃什么。”
香理合上发黄的账簿,抬头捶肩膀,一盏茶水冷透。
雨丝丝打窗,大堂一片冷清,竹桌只留下两副洗好的碗筷。她从柜台的后头拿出一团缠线,独上二楼,敲开了谢皎的房门,更漏啵的一声落水。
“这团铃铛,挂在门窗上。”
谢皎两眼青黑,接过那条长丝铃铛,单房内烛光摇曳。她把梳子夹在腋下,一手扯开铃铛,夜半犹如瓦釜雷鸣,人霎时清醒。
“明早有鱼汤喝,用鲫鱼熬汤,煮的黄鱼。”
香理转身下楼,长廊阒静。谢皎盯住铃铛,忽然福至心灵:自己这间客房紧邻楼梯,上下皆通,是江洋大盗鸠占鹊巢,打劫的绝佳据点。
谢皎心头一暖,盘算要在南柯面前美言两句。她拴好铃铛,躺上柔软的床榻,头枕黑沉香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骤然听到石榴屏风背后的房门被人一推,铃声格外清脆。
“叮铃。”
门又一推,那人烫了手脚。
沙沙雨声中,隔壁房门吱呀打开,沈晦的声音传过来:“博士,有热茶吗?”
她想,生迦罗学得真像。
“你……你不是说,跟她非亲非故么?”
茶博士慌张辩解,沈公子一声闷响阖上门,置若罔闻:“快去。”
小腹伤势一疼,谢皎皱眉蜷缩起来,只想赶紧睡去,别被蛊痛追上。她穿过枝头打霜的红石榴,天地刷白。六一馆那夜无脸的赵别盈转过来,慢慢长出泪痣星目。
“你没死。”
谢皎掀开衣裳,露出平坦的小腹,“为何救我,你不是心知肚明?”
她抽出了头发丝,只剩一片软雪。绳镖的伤口依稀发红,她的食指沉默地描摹伤疤,赵别盈说:“一个月才能养好的伤,你一天就无恙如初。”
“我不会短命吧?”
她抬头一笑,黑发凋逸,人失力跌在雪地。赵别盈徐徐坐在一旁,一齐望向白色的夜空。
“终于躺下来了,像个活人一样舒服。”
谢皎伸出五指,呢喃着去接鹅毛飞花。白雪化在手掌心,她迷惘道:“我如果像这样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这就是你的心愿?”
赵别盈低头问,她没意义地笑了,“许久不见,你长得顺眼了好多。”
“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你真是坏得吓人。”
“我不认。”
“那你说,君子慎独,是不是怕一个人的时候,仁义演不下去?”
“我只是一介心魔。”
“不出所料。”
谢皎安详地闭上倦目,突然怒睁。
白刃刺进小腹,赵别盈的指缝流下石榴血浆,她的眼底一片惊心。
“现在,我出乎你的意料了吗?”
两人的呼吸很近,雪花往天上飘,她怒目失焦。那双泪痣之眼好奇地观察谢皎。后悔扼住她的喉咙,将同声相应的两颗心,鲜血淋漓地扯开了。
“你死了,我不会怎样。”
心魔附耳说。
风吹满天缭乱的白荻花,天上地下唯一的红,从她炙热的躯体中脉脉流出,刺目得艳丽绝伦。
“你太见外了。要死,一起死。”
谢皎嘴唇翕动,他俯首帖耳,听人心跳。
“轰隆!”
那一瞬的闪电,照得她乌发全白,面孔漆黑。天地只有黑白,唯独谢皎两眼是赤红的火种。她用怒目点燃可怖的夜空,一支雷霆之矛呼啸着从天而降,霍然贯穿二人交叠的心脏,死死钉牢在雪地。
赵别盈舌秃言涩。
火花纷纷坠落,在人魔周围砰然点雪,织成一只世间至大的黄金笼。
“轰隆!”
沈晦莫名心悸,他关上夜窗,雷闪在鱼肚白的高空一刹而过。
桌上一盏烛,一支笔,摊着一本《吴中水利书》。人嘴里发苦,倒了一杯热茶,窗外很快老雨淋漓。
浙西六州的雨水注入江河,汇集在太湖,指尖一顿。
流入松江,再从青龙江归海,指尖又一顿。
沈晦草草画一幅平江府三十六浦的水网图,思索拔闸设坝的位置,手边摆弄并不存在的沙盘。
“天下赋税莫重于东南,而东南莫重于水乡。洼处大水一淹,稻麦难有两熟。阳澄湖的积水随风往来,东南风淹常熟,西北风淹昆山……”
手边半只石榴,咕咚一声,触滚落了地。
他一怔,谢皎绮丽的脸庞浮在眼前。
“去年十月,朝廷御笔访闻平江府。户曹赵霖役使水工二十五万人,修三十六浦,死者甚众。”
谢皎踮脚亲他一口。
冒雨冲风的竹影在窗上晃,他捞起谢皎的腰,在猫儿眼中照见自己昭然的神色。
“闭眼。”
他说。
叩门声响起,天光大亮,谢皎的剪影叉腰站在门外。沈晦昏昏睁眼,从伏案的书簿中抬起头,石榴还孤零零留在地板上。
“我一睁开眼,两手冷泪,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像用尽世上所有的纸也写不完,给我难受醒了……”
她坐在大堂,竹桌摆满朝食。谢皎咬一口桂花白玉糕,正在发愣出神,香理提醒道:“馅。”
沈晦漱洗下楼,就见谢皎手忙脚乱,擦着桌面。他拿起铜勺,喝一口乳白的鱼汤,随口问道:“今年宣和几年?”
谢皎抬头说:“一千零二年。”
大堂不见昨日的茶博士,香理左边守着一位神色爽利的青瓜头小厮。他兴高采烈道:“姐姐,朝廷刚下圣旨,江南不修河湖啦,听说连督役的小吏都投进了平江府大狱!”
“人死不能复生。”
香理扫一眼堂内食客,又低声说:“酒臣,账目有异,恐怕有家贼,拿钱去养外人。”
靠窗的背琴文士风貌和雅,而他对面的少女端起瓷碗里的鱼汤,振振有词道:“不是我想吃玲珑牡丹鲊,是我没吃过,伤口疼了一夜呢。”
酒臣收回目光,捋一把黝黑的大脸盘,也低声道:“这是南少爷的地盘,他最近结交应奉局,莫非拿去送人情了?”
“仙人脔,这怎么卖?”
谢皎扬起头,香理答道:“这个没有,写在牌子上,骗对面酒楼的。”
“雪婴儿呢?”
“那得问狐妖吃不吃。”
“八戒香耳,这菜我知道!”
酒臣见她和香理一来一回,人情并不生分,好心道:“姑娘没出平江府,路上怕是有一些麻烦。不如女扮男装,应奉局找事的鹰犬,也能少一些。”
“这我熟。”
谢皎闷哼一声,怏怏不乐道:“等我吃完饭,调一碗黄槐水洗脸,就能面黄肌瘦,惨绝人寰。”
小雨廉纤,吹动她的腮发。沈晦拿手帕擦了擦嘴,“珍馐美味,就能把你骗走?”
“嘘,还要绫罗绸缎。”
他忍俊不禁,谢皎放下食指抬起头,香理一手落在她肩头,邀请道:“明花团在镇上有一处绸缎庄,如蒙不嫌,可以去妆点行装。”
酒臣撺掇道:“去吧,风华正茂的年纪,扮丑求活也怪可惜。今天有新酒过来,我就不去了,免得乡差来打秋风。”
谢皎三两口喝完了鱼汤,豪气干云地抹嘴:“好,我倒要看看,这是一出什么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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