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撑伞出门,青石板漉漉淌水,河对过的花衣斑鸠踉跄着跌出玩了一宿的地下赌坊。他骂骂咧咧起身,一眼就盯住谢皎的背影,咋舌道:“这等身段,我能卖了她,何愁没有本金?”
她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又细又嫩,大颗雨水沿毳发而坠。沈晦落目,仿佛撞她一下,就能逸出古灵精怪的光羽。
谢皎回头,脖颈左右一抖,挑了挑眉梢。与生俱来的绮丽初显,嘴角要笑不笑,是一张自知多情的脸。
“我好像骗不走你,但你想骗走我。”
沈晦穿桥过河,对岸有一座浮屠小塔。桥下的竹匠在编篾子,卖糖人挑担穿梭水廊。香理卸下门板,咯噔打开了老绸缎庄的铁锁。谢皎伞柄一转,叫梯步一绊,踉跄跌进了院子。
“它偷袭我,”她难以置信,“我正风华绝代。”
“疼吗?”沈晦低头问梯步,“不要哭。”
香理独自撤开大堂的竹叶屏风,摘下防尘的白布,墙上挂着三件碎金粼粼的成衣。她说:“蚕茧比蚕丝还贵,入不敷出,就关了店。”
谢皎伸手一摸,苔绿的缎料上绣着金丝梅竹,捧在手里像幽幽的冷水。
“绸缎贵重,贵在流光溢彩。无人打理,皱得很快,不像粗衣罗布好卖。沈公子,你的身形和南公子相仿,要不要试一试当中的蓝衣?都是新的,没人穿过。”
沈晦目光一转,那件白里蓝绸是松云纹。天色阴沉,一眼望去如泼墨紫。
“哦,东京样式。”
“天下何人,不对京城的新鲜趋之若鹜?”
谢皎蓦然道:“你只身带两个生人来看绸缎,有点托大。”
“小团主对我有恩,我信小团主的朋友。”香理走上二楼,回过头说,“谢姑娘,你要换衣,请随我来。”
楼上一股澄鲜冰凉的气息,香理推开窗棂,乌云映出一片安静老旧。六架人偶撑起各色的衣缎,姿态各异,唬得谢皎一怔。
“米白软缎,绣着雪浪。穿在人身上,跟一副画儿似的。”
“这件是我得意之作。”
谢皎称赞道:“你有绝技,我有眼光。”
香理打开梳妆台,要她坐下。谢皎慨然而上,淡香的脂粉扑面迎来。她探头照镜,明眼忽闪,露出得意的开心。香理忽然改了心意,手下稍施薄彩,谢皎端正清秀的五官,就浓烈得宛如一尊造像。
“你的母亲,一定很美。”
“可惜,亡母多病,我很少见过她的好气色。”
“怪不得你不施粉黛。”
六具人偶沉默不语,容貌栩栩如生,像一场无声的牵袖歌舞。谢皎闭眼想:“谁不爱漂亮呢?可我没想过,家门之外如此蛮荒。”
香理心下惊叹,她从未设想过这么一张脸:即使神色平淡,也是浑然天成的风流骨相。
“我虽然偏爱小家碧玉,但你上妆后,哪怕不近人情,都叫我挪不开眼。”
“头一次听人这么说。不过,一白遮百丑,任谁憔悴都不好看。”
谢皎睁眼,清俊又稚气。她一笑牵动精神,抬眸翘首以盼。香理见她通透纯粹,心中忍不住摇头叹息:“这样的一生。”
“人间危险,别做凡人。”香理说。
燕子叽叽咕咕,抖了抖雨水,飞到楼下。沈晦躺坐摇椅,招引着惊慌跳入院中的狸花猫。他惊鸿一瞥,楼上走廊的谢皎翩然一转,像一张镶满白梅螺钿的黑檀琴,通身瑟瑟闪烁。
“别偷看!”
她高楼回首。
沈晦说:“我看见了你的翅膀。”
“对,我翅膀硬了,要飞。”
“选中这件?”
“礼服规矩一大堆,要人做小伏低,那头磕得尾巴都扬起来了。什么时候废了服制规矩,只留下料子和花纹,那就太好啦。”
谢皎扬起手,黑底白梅的对襟轻飘飘一飞,落回了香理怀中。
“这么贵?我一件都承受不来!”
谢皎惊呼,沈晦撑膝起身。燕子正在他手边告密,狸猫一扑,顿时飞向青天。他自言自语:“人露齿是一笑,猫露齿却是威胁。”
她乐在其中,兴致勃勃闪回房内,街头响起一阵闹腾的叫嚷:“狐狸精就在前头!”
沈晦披上那件松云蓝衣,肩身一振,对镜周整衣冠。燕子叽喳落回窗边,他说:“我给了你机会,是你没走。”
狸猫逡巡靠近,噗通一声,燕子扑腾翅膀掉了下去。绸缎庄的大门咣当一开,花衣斑鸠探进头,乡差叉腰在后。
“公狐狸?”
“狐妖能化成女子,就不能化成男子么?”
乡差挺了挺肚子,一脸不快,搡开了赔笑的斑鸠。这帮公人一拥而入,喧闹道:“应奉局的老爷可在路上啦,你就拿公狐狸糊弄我?”
二楼的香理单手扶栏,揉了揉眉心,正盘算怎么打发他们敲银子,却见谢皎不在身边。楼梯咚咚两声,沈晦抬起头,天香下溢。晴光照破了窗纱,绸缎庄的四墙顿时流光溢彩。
她通身玫瑰衫子,脚扎乌皮短靴,飞跳落了地,活生生一个少女枭神。
“我本是走马承受,如今像是章台走马。”
谢皎乌发如藻,眉目光鲜,自顾自烦恼。斑鸠颤指着她,目瞪口呆。她指了回去,双掌立起,朝中间一挤,啪的合掌。
“你进门也太着急,削尖了脑袋,头都挤成了尖黄瓜。”
乡差合上了下巴,喜出望外,盘算拿她换一个大赏。谢皎伸手捋出沈晦的黑发,披垂在蓝衣的背后。二人并肩照镜子,好一派皎朗,同似衣缨之族。
“哎呀,第一次见。”
“第一次见,玫瑰里长出人来。”
斑鸠叫道:“狐狸精,就是你了!”
谢皎霍然转身,佳气周旋。她走近斑鸠闻了闻,又扇风掩鼻,嫌弃道:“好吃的小孩在哪里?”
“你害我心神不宁,肯定使了妖法,还不认罪?”
乡差目不转睛,斑鸠很快凑过去,巴结道:“官人,我见到两个妖女,楼上还有一个!”
香理正下到楼梯口,寒光忽然一闪,少女枭神把她扣在怀里,匕首抵住脖颈。
“骗子,哪有雪婴儿吃?”
谢皎吧唧亲人一口,收了匕首,皱鼻子痛骂:“呸,呸呸,你也不好吃。”
“你原本不顽皮,吃多了淘气小孩,变得没轻没重。别吃小孩了,小谢,对你不好。”
沈晦有意无意,她一脚踢开绣凳,真像个喜怒无常的妖精。狸猫口衔燕子,咬着肉窜了。香理愕然捂脸,乡差摇头说:“算啦,这个平平无奇,没什么油水。”
“红衣配金龙,蓝衣配银龙,绿衣配铜龙。还差两只龙脑香包,你一只,我一只。”
谢皎琢磨得叽叽咕咕,沈晦背对着铜镜,后心的银线绣了一只团龙。
“我见过献给汉武帝的返魂香。”
“当真?我才不信,你像弱质公子,十年懒得踏出庭户。”
“梦里。”
斑鸠嚷道:“你听听,魔道中人!”
乡差们蜂拥围上去,谢皎高举双手,嗤笑道:“看来,由不得我说不了?”
香理情急哎的一声,沈晦冷淡瞥向她,止人脚步。
“坊场钱,有着落了?”他和善开口,“应奉局捉狐女的赏钱,是能补上今年的坊场钱,还是落入你的口袋?”
“带走,一并带走!”
大腹便便的公人气急败坏,斑鸠连忙掣肘,嘘声附耳道:“官爷,使不得啊,世家公子将来要做官,那可不好得罪。”
“官人,明花团在江南,到底稍有薄面吧?”
香理正言厉色,孰料那公人颇显不屑,冷笑道:“你明花团的南公子,不过是朱家面前一条狗罢了。再敢纠缠,我砸了你的店!”
他搡开香理,咣当一声,压倒了竹叶屏风。谢皎微微伸手,又缩成拳头,隐忍道:“你再客气,我就不客气了。”
这帮鹰犬风卷残云挟人离去,她将出门之前,朝地上的香理苦笑,收回五味陈杂的一眼。谢皎抓紧褡裢,头也不回,扬长出门。
“哈哈,任你再美,也是红颜祸水!”
门板幽幽合上,斑鸠紧抱着绸缎成衣。押送狐狸精的马车隆隆驶过身旁,他笑逐颜开,溜之大吉。
……
……
一束晴光激得琴徽闪目,谢皎扭头要揉眼,马车急刹。她失手扑到沈晦的身上,两人悄然对视,窗外的运酒车又是咣当一撞。
他若无所闻,瞧向谢皎的琥珀瞳仁,扶住她的玫瑰衫子,忽然笑道:“没有刺。”
“你有点奇怪。”
“我想也是。”
笑声挠在脖颈,麻酥酥的更怪了。谢皎收手,又正襟危坐,讪讪的烧了脸。人往后挪了挪,躲了躲,免得只有她在那束光下纤毫毕现。
“你一旦受瞩目,我也难免招摇,索性不再韬光养晦。留难和盘查,来也无妨。”
他左手放琴,右手开窗一捞,捞进来一小坛的女儿红。谢皎抱走春雷琴,沈晦解开酒封,喝一口说:“恕醉,看得口渴。”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车新酒刚熟,官人也要讲理啊!”
推酒车的高大伙计,一身粗衣布鞋,拉住了乡差要理论。谢皎从车窗探出头,头枕双臂,看得津津有味:“我给你说啊,江阴城有个骗子,穿了金银彩纸做的锦衣,扮成贵人,才敢骗我的香火钱。人终究会向上师法,但模仿的气度雅态,自己本身就没有吗?”
沈晦递过酒坛,“朝廷下禁令,禁穿胡服,禁穿贵人紫衣,却屡禁不止。百姓穿上紫衣就狐假虎威,看不起穿胡服的,也很有趣。”
“我倒以为,穿胡服也不是坏事。服制本身三六九等,只认衣裳不认人。绕道而行,总比置身其中卑躬屈膝,活得更开心吧?”
“万一服制尊卑,是他们自己甘之如饴呢?”
“活人不会,死人未必。再说了,究竟是甘之如饴,还是违者问斩?”
谢皎接过酒坛,蜜色女儿红,在那一束动光下金影若缕。
“你在想什么?”
“没有毒。”
她露齿一笑,喊沈晦看坛底:“太阳。”
“嗯,有形即相似,因为已经落入形中。”
“所以不立文字,乃得心传?”
那颗太阳晃成一尾金鱼,三摇两晃,游出了酒坛。沈晦抱回春雷琴,倚靠马车。车身猛地一晃,成堆的酒坛飞溅碎裂,一时九百九十九只鸡鸭齐鸣。
“世上强欺弱,人间醉胜醒。”
她仰头痛饮,他紧眉说:“手脚不干净的爪牙,用起来更便宜,这是剑走偏锋。”
“你也配讲理?这酒哪家的,是不是私酿,私酿你就大祸临头了!”
“明花团的酒,怎么会是私酿?”
“嘿,巧了,冤家路窄!”
谢皎潦草抹嘴,只听窗外两下鸣鞭,竟然打了起来。一道有点耳熟的声音从天而降:“当街斗殴,成何体统!”
她抬窗快看,云散天高,韩卢扬鞭走马。
“你想去应奉局么?”
谢皎回头,眼里流光溢彩,沈晦说:“你又不想去了?”
“去早了是寿礼,去晚了才是客人。”她推高车窗,右手运劲,酒坛啪嚓砸中一个乡差的脑袋,“韩教头,救命啊!”
“徐覆罗,你哥哥不在?”
韩卢眯眼一瞧,他勒住了马,将信将疑。
谢皎连人都拱出车窗悬着,一手叉腰,一手抓住车顶,眼前一片人仰马翻。
她站得真高,玫瑰态度,中气十足吼道:“这回真被绑啦!他们说我是妖女,要捉我沉河。我是不想活得味同嚼蜡,可也没想活成妖怪啊!”
沈晦伸出手,握住谢皎的脚踝。
他露出了脸庞,韩卢马前正在打人的六旬老翁不愿撒手,一眼扫过来,意外叫道:“芥舟,怎么你也成了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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