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举过头顶。日光落水,汇集在荷叶边,金色火种闪闪发光,串成了一条雪珠般的项链。
“七月野鬼抢银子,八月月饼嵌馅子。八月刚过十五,野鬼还在!”
粮场前又吵了起来,光头学徒吼道:“焦老太婆,你讹人?”
焦大娘白发飘萧,怯得后退,硬着头皮说:“我用铜钱,又不用纸钱,也不急着喝茶。你付给我茶引,我拿去贴窗户?”
账房苦口婆心:“你要绢帛也行,过些日子再来。盐呢,要不要?到底要不要,我还得回报差官!”
“那我跟你一起,去找官差拿钱。”
“老婆子,没钱没色,凭什么见官?”
焦大娘壮起的胆子熄灭了,沈晦低声道:“衙门的胥吏每日食钱三百文,每经手一斗谷米入库,就有二十文的工钱可拿。”
谢皎面色肃然,一语也不发,焦大娘不禁叫喊:“这七八升呢,没满一斗。”
“胡说,这是一斗!”
过秤的衙役吹胡子瞪眼,哗啦啦的菽豆倒进官人的麻袋。焦大娘两手一摊,坐在尘地上,叫苦连天:“唉,还是官户好啊,一毛不拔,免税。”
账房先生捋了鼠须,唉声叹气:“谁去太岁头上动土?豪门大户重金养着士族,将来中了进士,要向原籍的主顾报恩呐。”
“怎么报恩,再赏更多地?”
“唉,焦大娘,你不在你的位置,还能去哪?我不在我的位置,又能去哪?”
“你能来焦大娘的位置。”
老婆子堵得账房哑口无言,他恼羞成怒,喝令光头的徒弟绑了老妇。粮场的木头桩子前,很快人如蚁聚,谢皎抬头说:“这就叫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她眉眼干净,黑白分明,真非俗人眼。
沈晦相看不厌,像中邪一样,身边的闲汉指指点点:“还是做士人好啊,免纳身丁和钱粮,只要读书就好了。我要认了字,那还不横着走?”
谢皎撞开他的肩,捋起了两袖,独自走上前去,顺手抄起桌边的大铁剪子。韩卢也拨开人群,喝问道:“怎么回事?”
“她是惯犯!”
韩教头有武人气派,看客们纷纷退却,衙役添油加醋:“不仅缺斤短两,还用假钱!”
“证据呢?”
账房张口结舌,韩卢骂道:“没有证据,就用私刑!东南假钱浮滥,老妪这么大的年纪,不知者也无罪。”
“官人,狡兔三窟啊!”
“你说她惯用假钱,那么明知是假的铜钱,你们花去了哪里?”
谢皎如鬼似魅,竟已闪到了衙役的背后开腔,她一剪子划断麻绳。嗤的一声,光头徒弟大怒,横臂来抡人。谢皎矮身一避,箭冲其后,狠狠踢打光头的膝弯,锋利的寒芒直刺他的咽喉。
热闹场一片倒吸冷气,韩卢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别动!”
焦大娘咕咚落地。
她腰酸背痛,流下灰溜溜的眼泪,老手往两边一抹,哀声叹息:“我怎么灰溜溜的?唉,穷人活得就像个笑话。”
谢皎收了剪子,别在腰后,绕开地头蛇,一把扶起脏衣裳的老妇。韩卢解下杀威棍,呼啸一挥,说道:“别看了,都散了吧!”
宗泽的脸上还有薄烧色,他鹅行鸭步,迟迟走了过来。监管镇江的名头一经抬出,粮场上下低眉垂眼,收敛了手脚。沈晦提着金柑的竹篓,神色自若道:“结束了?”
那光头突然嗷的一声痛哭流涕,韩卢劝慰他:“兄弟,是你先动的手,委屈什么?”
谢皎冷不丁说:“你跟谁称兄道弟?”
她幽静的语气叫韩卢心头乍寒,他摆出大人的威仪,教训顽童一般:“你不怕鬼吗?”
“你不怕我吗?”
二人重又剑拔弩张,焦大娘支吾:“我很疼,手腕子疼,小民能说么?”
“唉,扎人!”韩卢怒冲冲走开,擦肩而过之际,沈晦回味道:“扎人?”
粮场的公人们忐忑不安,等这些贵人离开,窃窃私语道:“再这样下去,惊动两浙宪司,就要惊动东京开封府了。”
谢皎行到门口,脚没迈出去,回头垂睫。
鼠须的账房起誓道:“应奉局不够他们查的?你我这点毛毛雨,查也不当回事。”
“一辈子没穿过好衣裳,一晃神就老成这样,”焦大娘拍打裙角,“我都快累死了,衣裳也花了!”
她踽踽独行,下了码头回船,忽听背后一声脆叫。回头一望,甘香首先扑鼻,谢皎抛来一只圆满的乳柑。焦大娘接在泥手中,她从没见过,劈里啪啦掉眼泪:“什么苦日子,还不如投去摩尼教。”
谢皎目送小蓬船踉跄离去,心中极是慈悲。
竹叶舟聚在一起,在绿水上开了一朵青莲花。米谷,柑橘,秋收万物,乃至花石纲的海错,就这样在江南交通的河道上相逢恨晚。
“棋手,棋子,棋盘。你是哪个?”
她转身质问背后近在咫尺的沈晦:“两浙路去年供钱,四百四十四万贯匹两,一年合三百六十天,一天就是一万两千。你知道吧?”
“火上不能浇油。”沈晦不紧不慢点头,“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我给了你乳柑,气消了吗?”
一场惊雨突如其来,棋盘似的河道,水如针注。
谢皎揉了眼,心头还是有火难熄,码头挂起了松香的灯笼。宗泽裹紧他薄寒的布袍,在渡口勉励后辈:“我是廉颇老矣,一顿饭三顿睡,红狐狸的案子就看你了。”
韩卢躬身抱拳,“宗老前辈放心,晚辈不敢推辞。”
“芥舟,”他朝沈晦招手,人过去了,拍打后生的肩背,“岁月不待人,及时当结缘。”
宗泽独自徘徊,嚼着多酸的金柑,斜阳照出老脸深浅的沟壑。醒酒人吃解酒丹,等船摇来了,一声叹息飘在风里。
“老头子往哪去呢?老死山中吧。”
秋雨之后的荻花渡口,河边堆着浮叶,偶尔一滴雨点刺水。水面是恍惚的红尘,仿佛枫叶从水底疯长出来。人在这滔天的残红之中,心里冷得萧索。
韩卢的差役牵来了马,他顺了顺马颈,郑重其事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皎。”
她头戴竹斗笠,碎发像鸦吻似的,刺挠着一双黑莹莹的杏子眼。
“谢皎的谢,谢皎的皎。”
韩卢没好气地笑出声,他指向谢皎点两下,咬紧牙根说:“记住了。你给我等着,我废卖身契给你看。”
谢皎嘁的一声,抱起翅膀道:“吹牛。”
“我来晚了,”沈晦掂了掂新买的火折子,“韩兄要借火?”
他踩进马镫子,一跃上了马,坐定之后拉起缰绳,中气十足道:“后会有期。”
谢皎还在打量韩卢的去向,头上挨了一记敲。沈晦收回新的洒金折扇,提醒她说:“走吧,你还欠我的,要写一个扇面。”
一芥小舟停在芦苇间,他叫好的艄公刚挂上乌篷,又收了乌篷。沈晦下了船,伸手接她,问道:“会不会水?”
“会。”
“会不会飞?”
“不会,但我不怕死。你想顺水推舟?”
沈晦坐在船头,捋开了衣袍,铺平两边的盘膝。他兴致盎然道:“非也,这叫范蠡舟。”
竹篙抵住岸边的石阶,用力一推,水上飒然生风。橹棹摇得人满身水影,沈晦在小方桌上摆出一盘棋,两盅黑白棋子。
他左右一瞧,又拿出一只小香炉,正要点燃香药,一枚白生生的香丸叮咚落入铜炉。
“汉武帝的返魂香?”
“没错,我就是复活的鬼。”
谢皎冷脸坐在对面,秋水席铺在座下,冷浸浸的似冰。沈晦手中的火折子慢慢烘烤香丸,白沉香的气味一荡,她伸手盖上铜炉,割伤了右手。
“下棋吗?”
他见对面摇头,便摆好棋局,左手跟右手对弈。夕阳倒影沉得捞不起来,谢皎突然环顾四周:出镇后的河上一只船也没有,芦荻残荷在鬼叫,一眼望不到岸。
“芦荻花,芦荻花,此花开后我无家。”
她无由伤心,哼起无名乡谣,想道:“谁问我生死?”
风过万箭穿心,无雨也倾盆。
半道尖岩酷似一苇桥,横亘在半空中。芥舟悠悠驶过了丹山碧水,掉下来一只扑腾扑腾的小燕子。谢皎张手一接,理顺了鸟羽。它拍了拍翅膀,便不告而别。
“棋手,棋子,棋盘。你又是哪个?”
谢皎左手托腮,原话问回去。沈晦撩起沉思的目光,又按下一枚黑子,他慢条斯理说:“如果棋局将尽,只差摧枯拉朽的大势,我就是棋手。但棋局方开,黑白皆未分明,那只好讲个缘分,是哪个都不奇怪。”
她拈起白子,砰的一声,下在还没落棋子的天元。
“这是最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不懂规矩,又要按规矩走,那我第一手先落天元。你再走的每一步,我都如法炮制,走在对称的位置,怎么样?”
“生死尽掌于人,会输。”
“这不算是你的左右手互博?”
“我左右手互博,只有我生我死,你的生死为何裹挟其中?”
谢皎轻轻啊的一声,抱住了脑袋,一头垂下棋盘,“也是,只要设局对杀,后手的棋子就会自己送死。受益于先,便受制于先。”
她霍然抬头,目光炯炯,豪横道:“我不喜欢围棋,胜败太温吞了。还是象棋横冲直撞,速战速决更痛快。”
“等你想要虚度光阴,就会喜欢了。”
沈晦朗然皓齿,露出一副大她八岁的快然。谢皎听了一愣,默默自问:“我哪有光阴?”
黑沉香的烟气不绝如缕,速游如蛇,慢慢入鼻耳,蛊气一下子攻冲心腹。她立刻捂住嘴巴,生怕吐出来一颗真心。
“艄公,有饭吗?”
“萝卜煮豆腐。”
“还有呢?”
“豆腐煮萝卜。”
“那不吃了,我小憩一会。”
竹斗笠一顿,遮住了谢皎的眉眼,一时的菱唇不再言语。她垂着头打坐,呼吸愈发的缓慢,面朝暮色流离的河水,冷得不可动摇,连一身鸦青的乱发也化为云烟。
蜂子嗡嗡飞过来,正要落在谢皎的后颈。
沈晦一手下棋,另一只手张扇一挡,将那头撞晕的蜂子轻挥出去。她一无所觉,纸扇拍散了浮云烟气,已经洒然折合。
小舟陡然一转。
赤天蓝峰,绝人行踪。两岸山壁之间,凿满了大大小小的神龛,千百枚佛眼一齐盯了过来。他垂目拂水,对万籁的风凉话置若罔闻。
艄公咳嗽道:“大佛还在前头。”
沈晦捏紧一把黑子,等待击瞎老者的双眼。峰回水又转,果然拐出一具六丈高的石山,孤零零立在水中央。
那眉清目秀的观音立身石龛,一手无畏印,另一手施愿印,头顶的佛髻是十张脸。水声潺潺,她连忙伸头探看,十一张脸翘首以盼,一条小小的宝筏穿过云烟。
佛手一挥,天花婆娑下坠。谢皎冥冥中惊醒,她抬头一看,桂花纷落如雨。
大观音退身合掌。
小梅花鹿躲在观音崖下的石隙中暂避风雨,回过头顾视,不知这两人吃过鹿肉。耳尖抖落露水,浑圆的黑眼只是无邪。
老艄公哎哟一声,撑小舟过去,引鹿上船。
谢皎目眩神迷,她的心魂恍惚如梦幻泡影,前尘几乎碾成尘。寻常间隙一瞥,正对上了邻人的暮中目,竟然侧目已久,她闪电般惊回神。
很快,二人互不顾视。
银河列宿扑通一声,推夕阳溺水,玄青的河光流动血色。
“我梦见掉下悬崖。”
“那真巧,我梦见接住了你。”
梅花鹿上船,前肢纤细欲断,连船板都踩不稳。谢皎又说:“鹿望人是彼岸,人望鹿也是彼岸。苦海中途遇见,打个什么招呼?”
老艄公啧啧叹息:“这要是上岸去,又逃不出应奉局的毒手。”
“送去佛寺吧,一路的佛像多如牛毛,前头怎么会没有佛寺?”
谢皎抱住小鹿,摸了摸鹿头,它伸舌舔掉了右手指尖的血迹。她缩回了食指,摇头自语道:“这天下就没有吃素的东西。”
“有是有,但是荒废甚久,摩尼教已经占去啦。”
沈晦收了棋局,黑白棋子各回各的漆瓮,他盖上棋罐,“占了多久?”
“花石纲没多久,就占了多久。”
水声不再湍急,艄公就不再下大力。泥荻漫漶之中,照见了彼岸摇曳的光。
那夜色小楼的面前是一汪水,浮着大大小小的月亮,最小的是萤火虫。月光像蛛网钓线,从天上飘下来,粘得手脚动弹不得。一阵萧瑟后,淡成金风细雨,谢皎终于能动了。
黑沉香残烧殆尽,她的筋脉一时节节贯穿,爽快得厉害。谢皎的心绪不再逼仄,暗想:“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还成什么事。”
幼鹿耳朵一动,对她的异变若有所感。没等小舟靠岸,它就急匆匆跳下泥荻,独自涉水而去。艄公要夜泊孤舟。谢皎率先跳下汀步,她怀抱春雷琴,回头催促:“快点。”
“早知如此,我就换一双木屐穿了。”
沈晦左嗟右叹,水萤点圆飞过二人,紫荷盖抖抖簌簌传来摩尼教的唱经声:
“贪欲二魔,禁于心中。”
他伸手招向谢皎,汀步一时天堑。她回头一拉,佯作失之交臂,一把好手又啪的一声,击掌抓住了人。沈晦借势跨过去,张开两臂抱住了人,谢皎猝不及防,茫茫无所逃。
“这么冷静?”
“下次我会记得闪开。”
“也是,男女有别。”
“死生有别。”
“秘密?”
“就当是吧。”
他松开手臂,接过了春雷琴,谢皎的心跳后知后觉变快了。她默默扭过头,一人在前飞跃汀步,脚腕雪白胜霜。
萍水飞虫将错就错,看见一团模糊的火光,一头扎了过去。它嗤的一声烧着了翅膀,从小楼檐下的灯笼飘过来,谢皎一碰就化为灰烬。
“饥毒猛火,放令自在。”
摩尼教信众的歌呗越发大声,小楼相去一步之遥。她抬起头,树阴瑟瑟,夜空红影满天。
“如此肉身,亦名故人。”
月光淅沥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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