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似乎他与我有同感,我们都预感到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的,所谓父子同心,爸的心停止了跳动,儿子的心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再说,爸真的在医院,妈不可能不给我们打电话的。
我和弟木然地坐在床头,想到可怜的爸一辈子勤勤恳恳,却没有过一天像样的日子,现在居然病了,我抑制不住内心逐渐翻腾的悲戚便哭出了声。
弟找领导述说了原委,我们立马联系了替班司机,简单收拾了一番行装,就和弟、弟媳一同打车赶往汽车南站。
弟媳一路宽慰我们:“没事的,三爸不是说了嘛,爸在医院,你俩也就自己别吓自己了。”
车窗外阳光灿亮透明,可我却看不到任何事物,感觉眼前一片虚无。脑海中再次浮起昨晚的梦,我满口整齐的牙齿不知何故,跟啃了一口玉米棒子似的满嘴疙瘩,我吓坏了,双手捧住脱落的牙齿,试图一颗一颗镶嵌上去,可不论我如何努力,牙齿全从指头缝里漏出来,掉落在了地上。听老人说,梦见牙齿脱落,家中将有老人离世,当时我还想到了奶奶呢。奶奶年岁大了,估计有这个可能,谁也不曾想到,会是我亲爱的爸爸。所以当听到三爸的那通电话时,我便心如死灰,对于爸在医院治疗的消息不抱任何希望和幻想,便哭了起来。
坐在开往兰州的大巴上,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不一会儿辽阔的原野渐渐映入眼帘。我多么希望爸真的就在医院,他还在等着远方的儿子,不管怎样说,他都想见我们最后一面。我祈祷上天,不管命运多么残酷,请让我和弟见他最后一面吧。我那可怜的爸爸,劬劳一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想到这里,眼泪再次淌下来,我开始盼望车能够快些、再快些。我想,哪怕我那亲爱的爸爸从此瘫痪在床,总比去世好上多少倍,我想能在他身边伺候他几年,以尽孝道,就跟那时候我给爷爷喂饭一样,我也会觉得很高兴的。
坐在车上我不断地回想过去,想和爸在一起时那些模糊的、清晰的画面,他那憨厚的面容,不多说话,时常抿着笑……我一直在脑海刻画他这些年在我心里的画像,可是不管我怎样回想,他的脸却越来越模糊,我忽然发现,我跟爸原来如此陌生。长这么大,我从未跟爸掏心窝子地说过话,也从未认真严肃地凝视过他那张和蔼可亲的脸。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什么也没做成,却忽视了我最亲的父母,他们一直辛勤劳作在那片跷薄的土地上,盼着我们长大,盼着我们成人,盼着我们出人头地。现在他们老了,我们作子女的也忽视了他们的衰老。
车到兰州还要倒车,我象征性地给三爸通了电话,我问情况怎样?还好吧?医生怎么说?三爸说,稳定的了,让我们放心缓缓地来,别急别紧张,注意安全。我说我们很快就到了,再有一个多小时。三爸依旧不急不躁地说,到了定西再打电话,我给你们再作安排。当时我几乎相信爸一定在医院正在接受治疗,并想象他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可是挂了电话,眼泪却莫名地就连成串儿往下淌。
在等车的时间,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排遣内心的惶惑和悲恸,我给她通了电话,我说我回家了,我爸病了,得去看看。她说:“怎么这么突然?那你路上小心,有什么事给我回电话。”
这时候,我居然那么依恋这个女孩,似乎我一切的精神力量全是她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我的,那一刻我多想说一句:“我很想你,真的,很想很想。”
等到定西时,我打电话给三爸,三爸说他们出院了,正往家里走,让我们想办法打车回来,他迟疑了一会又说:“让乐乐不用回乡了,你嫂子在定西,让跟她在一起住几天。”
听了这话,我眼前天旋地转,眼前只觉得黑色一片。天是真的塌了,我的爸爸,我再也见不到了。“我亲爱的爸爸啊,您怎么那么残忍,再也不看看我们一眼呢?”
三
从庭院上头那条土路上走过来时,我就听见院子里嗡嗡地说话声,不时地还夹杂着几句哽咽的声调。当我能看见庭院时,院子里已经搭起了帐篷,黑压压的人群,白色的纸火,孝幡,那么扎眼。
我紧走慢走,脚步开始虚浮起来,以往回家的脚步一直是轻灵而欢快的,而现在呢,感觉肉身跟意识早已脱离,身子僵硬,每走一步,犹如深陷泥潭。
我和弟来到大门口,妈跟几个姑姑已经迎了出来,每个人脸上都粘着沉重的泪珠。妈的眼泪挂在两腮,她痴呆的表情,僵直的眼神,乱糟糟的头发包拢在黑色的包巾下,青黑色的脸扭曲着,五官挪移,我望着她那六神无主的模样,鼻子酸涩难耐,心上空得发慌。
我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我的神经所能承受的悲伤,已然超出了我所能负荷的能力。我什么都没想,我只知道我不敢踏进这道门坎,也没脸踏进这道门坎。
我望着上房白色的蜡烛燃起的红色的火焰,铺着白纸的祭桌上冰冷的贡品,几柱檀香释放出来的几缕沉沉甸甸的青烟,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噗通一声跪在了大门外。我喃喃地说:“我该如何走进这道门坎,爸!”
我知道我是个让家人并不省心的人,书没读成,从学校出来走向社会闯荡也好几年了,我居然依旧两手空空,我对不起家人对我的期望,我已经二十四岁了,除了失败和无能,我不知道我还剩下什么?我真的拿不出手可以让父母骄傲的东西,相反,让他们整天为我担惊受怕,将两颗沧桑的心操碎。
众人拉我起来,都被我拒绝了,我要跪着一步一步挪到灵堂前,我要一步三叩首,我要向我亲爱的可怜的爸爸忏悔!我明白爸内心中的痛苦,他太苦了,他一直默默地极力地付出着,挣扎着,用他有限的智慧和能力创造着生活的财富,整个家庭的现状对他来讲,业已超出了他的能力之外,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支撑着。爸爸,我是明白的,虽然您默默无闻,即使走得也是默默无闻,可儿子知道您的心,儿明白呀!
从那一刻我明白,我所担负的重任,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将要顶门立户,将这个家撑起来,他已经倒下了,可是家不能倒,这是我的责任。是的,我从爸爸的手里无声中接过了权杖。
众人依旧拉扯着我,让我节哀顺变。妈抱着我说:“是我的错,我没有替你们照看好你爸!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双眼死死地瞪着白色的灵堂,突然我失去理智似地挣脱众人地拉扯向灵堂奔去,我呼喊着:“爸,您起来!请您看看您的娃,我们回来了!我就跪在您的面前,您看看我吧!……”
我被众人围着抱着拉扯着,他们以为我一时悲伤过度,情绪暓乱,失去了理智。其实我心里很清楚。
弟抹着眼泪也过来劝我,他说:“哥,爸已经走了,你要站起来,你要想想以后。”
妈缠抱着我,她说:“我的娃呀,你不要这样了,已经躺下一个了,你不要再这样了,你要是再这样,让我以后怎么活!”
我四肢僵硬,被人抬到了小房的炕上,四爷在掐我的人中。我直直地望着房间里熟悉的一切,想到爸就是坐在这炕头边摸着我的头发掉眼泪的场景,我的眼泪再次骨碌碌地淌了下来。我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妈急得又吼了起来。三爸揭起门帘看了我一眼,沙哑着嗓子说:“你们不要吵了,让缓一下,娃娃么,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突然的事,缓一阵就好了。我们都接受不了么,白天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谁能接受得了!”
大家都围着我抹眼泪,我再也没力气哭了,就睁开了眼睛,看着脚地下站着的亲人们,眼泪再次横流。
等我清醒之余,我就再也没有哭过,我一直按着执事说的,进行葬礼的一系列程序。我跟弟披麻戴孝,守了七天的灵堂,然后才下葬了。这几天我跟换了个人似的,脑袋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等一切安排停当之后,帮着妈将地里的庄稼拾掇了一下,三天之后,我和弟就回了银川,将妈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家里。我知道妈的眼泪一直没有干过,平时她跟爸针尖对麦芒,斗个不停,可毕竟是夫妻啊,相互间还有个照应,如今,她有话跟谁说?有气儿跟谁撒?想想妈以后的生活,真不知道该如何熬下去。
那时家里种着很多地,养着猪,养着羊,养着驴,都是妈一个人在缠磨。我一直劝她少营务点地,将羊卖了,一个人忙不过来,可妈性子执拗,她说没事,她一个人也闲不住。
妈在乡下一直单打独斗生活了好几年,随着年龄增大,腰也不好,因此,地也就种得少了,后来被我们带到了城里去打工,从此,乡下逐渐就冷清了,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四
失去爸爸后,我几乎陷入不可自拔的忧郁之中,对生活失去了积极性,对身边的一切都显得满不在乎。我时常想,人一辈子实在太没意思了,人的努力也是毫无意义的。
我跟她的爱情也逐渐冷淡下来了,当然我去找过她,她似乎对我冷淡不少,终于有一天她说:“我觉得咱俩不是很合适。”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家人是不会同意的。”
“你给你爸妈说了吗?”
“我说了,我妈也没说啥,我爸坚决反对。我爸说你们定西太穷了。”
我沉默了半晌,想到前面那几段感情,一时间各种记忆缠绕得我心烦意乱,最后我做了决定,我说:“你再好好想想吧,如果实在遇不到比我更好的,爱你的,你就回来,我等你。”
她笑了,她说:“你这人太好了,只是你别等了。”
农历十一月份的时候,弟媳生了,一个全新的生命来到了这个世界,令我为之动容。我心想,我们家族的未来也因为这个新生命的降临,将会翻开新的篇章。同时,我也暗暗地下着决心,不论生活将多么艰难,命运将多么坎坷,我都决心努力认真地拼下去。我要让躺在地下的爸爸,安心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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