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搀扶着二喜走到院里,见国芝和秉钰指着门外窃窃私语。爷爷对孙女道:“国芝,招呼国葆、国荃,把二喜叔送的猪羊什么的,都弄进院里,今年,我要好好过个肥年!”
国芝和秉钰对视一乐:“爷爷,九弟和葆弟就在大门外呢。”
国芝和秉钰随爷爷出了门,二喜对随从们喊道:“东西都卸下来!放地上。”
大伙忙碌间,回眼,见三辆马车正停在门前。车上走下国藩、国潢和壮芽一家。国藩从车上抱下春姑和芽妹:“来,慢点。”
二喜望着壮芽一家,一瘸一拐地走来对秀娟道:“是赵家大嫂吧?”
赵婶不好意思地点头一笑:“正是。”
二喜道:“我姓曾,官名曾冠喜,家中排行老二,大家都叫我二喜。”
“二喜兄弟,打扰了。”
“诶?你谁都没打扰!今后,这就是你的家!曾家几百口人,无论你走进哪个门都是自己家。除非赵家大哥来接你,你哪都不许回!听明白了吗?”二喜命令似的,回头又对壮芽道,“过来小子,让我瞧瞧。”
壮芽走到二喜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二喜上下打量着:“嗯,挺机灵的,喜欢练武吗?”
“没,没学过。”
“瞧你,小豆芽似的!回头,等我屁股伤好了,教你练武。跟着我打土匪,我保你天天有肉吃有酒喝!以后见面叫我二叔!记住了吗?”
壮芽胆怯地点点头,爷爷对二喜道:“行了,别见谁都让人跟你学练武,孩子正跟你竹亭哥读书呢。”
“练武不耽误读书,瞧这小身板,弱得像根豆芽,长大会被人家欺负的!你小子若有造化,我栽培你做武状元!告诉我,愿意吗?”壮芽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二喜又改口道,“行了!二叔别叫了,以后叫我师父!记住了?”
壮芽被二喜吓得直发抖,忙点了点头。
国藩忍不住笑道:“二喜叔,您再说下去,孩子晚上非吓得做噩梦不可。您这师父当的也太急了些。”
二喜对秀娟笑道:“赵家大嫂,别在意哈!我生就的粗声大嗓,土匪听到都怕!记住,我可不是土匪!我是专灭土匪的爷爷!”
爷爷催着道:“行了土匪爷!赶紧回去给我老实趴着!”
“好,叔,你们忙着。兄弟们走人!”二喜突然回头对爷爷道,“哎对了,回头让婶子再给我做两双鞋,还像上次那样,前面贴两块皮,耐磨!”
爷爷说:“行,误不了你过年穿,还要什么早点说!”
“别的都还有,叔,走了啊!”二喜趴上竹筏,被人抬着一行人走去。
这是曾、赵两家在一起的第一个春节。大门楼没挂红灯笼,没有张贴对联。曾麟书给春姑和芽妹手做了两盏灯笼,让俩孩子在院里挑着玩。
赵奶奶、秀娟、江氏、秉钰、国芝和二婶,聚集在厨房忙年饭。今年的年饭很是丰盛,多是二喜送来的野味。
餐厅两桌年饭上齐,仍是老规矩,小辈一桌、长辈们一桌。春姑和芽妹头戴绒花,小精灵似的,在悄悄比红包。
国藩对弟弟妹妹们道:“来,端起酒杯,我们一起向长辈敬酒。”
众晚辈端起酒杯,向着长辈,国藩道:“爷爷!长孙国藩,代所有兄弟姊妹,向各位长辈送上春的祝福!愿爷爷奶奶、赵奶奶,父亲母亲、叔父婶娘,赵婶婶,在新的一年心想事成,笑口常开,五福安泰!”
众晚辈一起喊道:“孩儿祝福全家长辈,岁岁安康,心想事成,阖家美满!”
长辈们望着晚辈们,眼里噙着泪花,爷爷道:“好孙孙们,爷爷也祝你们快乐成长!男贤女淑,为祖上增光!”
晚辈们齐声道:“孙儿绝不辜负爷爷重望,男贤女淑,为祖增光!”
爷爷将酒杯桌上一放,对曾麟书道:“给我换个大的,今儿我高兴。”二叔忙为爷爷换上大杯,“换,全换大杯!今天,我要陪爹喝个一醉方休!”
一家人推杯换盏,过了个愉快的大年。
秉钰在卧室正聚精会神抄写心经,国芝端了杯茶进来:“嫂子,喝杯茶吧,暖暖身子。”
秉钰回眸一笑,“国芝妹妹,你知道人的心有多大吗?”“哈,怎么想起说这个?人都说,人的心如拳头那么大。”
秉钰放下笔,说道:“其实不然。”国芝盯着嫂子不明就里。秉钰说,“人的心是由思想而放大,比海宽、比天高,可以装满整个宇宙。”
“嫂子,是佛经上说的吗?”国芝问。“佛经上没有说,深入到佛经里面,人的心便会有如此变化。我感悟到的。”秉钰说。
“天哪,那是一个怎样的心呢。”国芝猜想着。
国藩正在书房习字,国葆抱着一叠作业进来:“大哥,这是我和九哥还有壮芽写的字,请大哥过目。”
国藩放下笔,拿起一张张看着,无意中问了句:“你九哥呢。”国葆慌张地看着国藩脸色,喃喃道,“九哥和壮芽被二喜叔接去练武了。”
国藩闻听,顿将手中的字放下,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国葆忙说:“大哥,国潢哥哥知道此事,是他允许去的。”
国藩回身扶着国葆肩膀:“你怎么没去?”国葆低着头答道,“我功课没写完。”
“若是写完,也就去了是吗?”国葆想了想道,“不一定吧。”
国藩呵呵一笑:“哈,你这个小人儿,年龄不大,倒很会搪塞我。”
“大哥,习武,也不见得是坏事。”
国藩看着国葆顿了顿:“既然自认无错,为何不随他们同去?功课没做完不是理由。”
“我……”
“你是怕大哥,所以,才不敢贸然随从?”
国葆胆怯地说:“有点吧。”
国藩不由感慨一笑:“哈,我们五兄弟,真是有趣。”
任谁也不会想到,二喜给自己山寨起名叫《状元寨》,这既不是由地名而来;这里更没出过状元。或是二喜对武状元的抱负落空的自我安慰,或是他期待有朝一日,这里会走出名武状元。总之,这是富有理想的名字。
站在山门朝山下望去,一弯小路延绵通达。路的两旁有条宽阔的河流,一群知春的鸳鸯漂浮在水面,像幅会动的油画。树林中一条小溪涓涓流淌,对应着四周起伏的山峦,宛若无字的诗章。
山寨的聚义堂、练功场、食堂及一方方院落,是兄弟们聚会、习武和生活的地方。
二十几个兄弟正在一块空地习武,大壮领着壮芽,来到一个正举练石墩的兄弟面前,转头问壮芽:“你想试试吗?”
那壮汉将石墩一丢,对壮芽道:“来,试试。”
壮芽跑上前去,双手抓住石墩的提手吭哧半天,猛地一用劲,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汉子抓起石墩,单手举过头顶又轻轻放下:
“小子,什么时候将石墩举过头顶,再说习武。”
这时,二喜从马厩牵着两匹马,和国荃走到大堂前,二喜将一个缰绳递给国荃:“上马。”
厨房门前,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手端个菜筐正朝国荃了望。
国荃笨拙着踩着马镫,上了几次才上到马上。二喜牵着马走了几步,国荃便吓得大喊:“哎,快让我下来。”
“怎么,马还没走,就要下来?”
“不行不行,快让我下来。”
二喜缰绳一丢:“自己下吧。”
国荃坐在马上惊呼道:“啊,我不会下,快抱我下来。”
二喜瞅着国荃哈哈大笑:“瞧你这笨样,还想骑马!”
国荃连惊带慌,一下滚落地上。国荃坐在地上抱怨着:“二喜叔,您骑在马上,马头是立着的。我怎么一骑,马头就低下了?我人比马还高,抱也没地方抱,吓死人了。”
“抱,抱什么?你仔细看看,马头是不是抬着的?”
国荃看着马:“对哦,马头和脖子几乎是平的。怎么你骑上,我看着马头抬得很高?”
“抬很高的是我的头!呵呵,算了,你还是好好读你的书吧。”
国荃从地上一骨碌爬起,“不行!我也要和你一样。再来!”
“好小子,有种!来,我陪你一块骑!”二喜将马缰递给国荃,自己也上了马。
国荃铆足力气跨上马背,东扭西歪找不到要领,看得那姑娘直替国荃着急。
二喜马上吆喝着:“身子坐正!抓好缰绳,随我来。”
二喜两腿夹了下马肚‘驾’的一声,两匹马一前一后冲出了寨门。二喜回头冲国荃喊着:“前脚掌用力!身子后倾,屁股立起点!抓好缰绳!”
国荃竭力控制着平衡,朝二喜喊着:“二喜叔,让马慢点!我要摔下来了!”
“你和马商量!”
两匹马朝山下跑去,那姑娘目送国荃摇头一笑:“笨!”姑娘说着,搬着菜筐进了厨房。
这姑娘名叫杨湘禾,是爹给她起的名。她娘陈氏叫着别嘴,总把湘禾反过来叫,叫着叫着,大家也都跟着叫起荷香来了。
荷香年方二八,弯月眉下一对杏核眼,白皙的鸭蛋脸、高耸的鼻梁;那张自来笑的丹唇,微微一笑,脸的一侧有个深深的酒窝。荷香是个自带光芒的女孩,无论做什么总是那么耀眼。别看她年仅十六,在山寨可算是老师傅级别。
命运转折时,总要发生些预想不到的事情,或好或坏,均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走入下一个轨道。
国荃随二喜,围着方圆几十里,开了一天的眼。回到家,便像散架的骆驼,趴在床上‘哼呀嗨的’叫苦不迭。他初次骑马不得要领,肉墩似的砸在马背上任马颠簸,颠得他五脏六腑错了位般;尾股上的表皮,也被马鞍给磨了去,鲜红的嫩肉正往外渗着黄水。疼得他那叫一个惨!
母亲江氏,看着国荃尾骨上的皮全磨没了,疼得她不忍直视。“你呀你呀,放着书不好好读,你说你,骑的什么马呀!”
国荃疼得哭笑不得道:“那么多人骑马都不喊疼,我哪里会知道!哎哟,我现在除了头发不疼,肠子和肚皮,但凡吸口气都疼得要命。”
大家正在围着国荃查看伤情,国藩推门进来。他走近国荃关切道:“怎么样九弟?”
国荃拍着枕头叫着:“都是二喜叔,非要带壮芽去练武!我就说跟着看看。”
“哈,结果把自己看成这副模样?”国藩说。
“我不好奇嘛,谁知骑马会是这样的下场。”
国藩无奈地摇摇头,问壮芽:“你怎么样?”
“我没骑马,大壮哥哥说,先让我练举石磙。我就拎了几下,现在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国藩看着二人笑了笑道:“以后还打算练吗?”
国荃硬着嘴道:“练!我一定要学会骑马。”
壮芽也跟着说:“国荃哥哥练,我也练。”
“好一对英雄!大哥钦佩你们。但是,”没等大哥把话说完,国荃打断道:“必须在完成学业的前提下练武,若为其荒废学业,家法处置!”
国藩嗯了声:“有骨气!以后,功课我定期查看,我若回京,把作业寄到京城。”
国荃连缓了几口气,对自己发狠道:“我保证做到!”壮芽应和着,“我也能做到。”
江氏心疼道:“做到,做到,身上皮都掉了!躺也不能躺,就这么趴着?”
秀娟忙接话:“夫人,我存的有獾油,不妨涂下试试?”
国藩道:“獾油,疗愈烫伤却是极好,被马磨破皮还是请教爷爷吧,爷爷年轻时骑马,定是知道如何处置。”
“我去问爷爷!”国葆话落人去。国藩对国荃笑道,九弟,恐怕你要趴几天了。
“大哥放心吧,我趴着也照样看书背书。”
“大哥不是急着要你读书,这几天趴着会很难过的。”
片刻,国葆匆匆跑回了屋:“没事没事,爷爷说了,不用涂任何药,就让晾着。等几天结了痂就好了。以后骑马再也不会脱皮。”
国藩回头对母亲道:“娘,九弟既无大碍,你们都回屋歇着去吧,我陪九弟说会儿话。”
国藩见家人退出,忙坐在国荃床边,端详弟弟好久:“九弟,还记得,你四岁时,抱着小褥子,半夜跑来给大哥抓痒痒的事吗?”
国荃不好意思一笑:“当然记得。”
国藩伸手摸着国荃的脑袋,语重心长道:“九弟,大哥长你十三岁,对你的感情远远超过了手足之情。大哥心里一直是将你当孩子疼着。上次痘疹,你九死一生,是上苍垂怜,将你留下。你自小崇尚岳飞,常常抱恨生不逢时,怎奈秉性使然,大哥也奈何不得……”
国荃见大哥的话意味深长:“大哥,九弟仅是偶尔骑了次马,倒使您联想了许多。大哥莫不是怕我走入了歧途?”
国藩仰起头舒了口气,片刻道:“九弟,圣人之所以为圣,佛祖之所以成佛,皆因受过非人般的折磨乃至浩劫。人的理想,是要用一生去践行的,你有这个毅力吗?”
国藩的一句话,把国荃的犟劲激了起来:“大哥,你相信我!无论学文习武,九弟都将刻苦到极致,使自己百炼成钢。”
国藩沉默片刻:“其实,大哥很喜欢九弟的个性。”他心疼地拍了拍国荃,“先委屈几天,等你好了,大哥陪你一起去骑马。”
国荃苦笑着甩了下头,国藩笑道:“怎么?不相信大哥?”国藩友好地伸出一只手,“君子一言。”
国荃紧紧抓住大哥的手,就像把住了船舵,国藩就势将国荃侧过了身:“来,大哥帮你翻个身,总是趴着会很难过的。这几天,哥来陪你。”
国荃单手支着脑袋,侧身对国藩道:“大哥学业繁忙,不用分心我。再说,还有葆弟和壮芽呢,我有事他们都会帮我。”
国藩想了下:“我让葆弟和壮芽过来陪你,大哥找爷爷说点事,等下过来看你。”
国藩说着起身出了屋,国荃回味着大哥前后说的话,眉头紧锁细品起来。
夜很深了,秉钰借国藩读书的灯光,趴在书案的一头在用心写着什么,她将写好的字握在手中,对国藩道:“翰林公,我要考考你。”
国藩抬头一笑:“哦?何来的雅兴。”
“你来解一个谜,我借古人的两句诗,你来猜谜底。”
秉钰将字递上,国藩接过念道:‘析来鹤顶红犹温,剜破龙睛血未干。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焉得到长安。’哈,明代徐阶,徐公文贞的诗?
秉钰调皮孩子似的:“然也!你猜。”
“这不是,文贞公在赞美杨梅吗?”秉钰盯着国藩的脸,“再猜!”
“再猜,还是赞美杨梅呀。”
“猜我给你这两句诗的寓意。”秉钰说。
“寓意?莫不是,你也想让我写首诗,赞美下我的小师妹?”
“去!谁要你赞美。继续猜,猜不着晚上不许睡觉!”
国藩笑了笑:“好娘子,我真是猜不出来。来,你告诉我,罚我一个让怎么就怎么。”
“听好,可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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