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二,便将会馆换了新颜。某员工将三串长长的爆竹点燃,随着阵阵爆竹声响,住馆的士子们也纷纷出来看热闹。国藩对众士子道:“士子们!加把劲,咱会馆所有员工,预祝你们早日金榜题名,为你们鸣放爆竹!向你们致敬啦!”
国藩的话,令在场的士子们备受鼓舞,从他们饱含泪花的眼睛里和激动无比的脸上,袒露出继续奋斗的心声……
奶娘抱着熟睡的静儿,正准备往床上放,纪泽站一旁问奶娘:“姨娘,妹妹什么时候可以走路。”
奶娘笑道:“明年这时候,妹妹就可以走路了。怎么,泽儿问这做什么?”
纪泽说:“整天在睡,也不会学字。”
奶娘呵呵一笑:“泽儿是想让妹妹陪着写字是吗?”纪泽小大人似的:“我已经认很多字了,想做妹妹的先生。”
奶娘还未说话,春梅气冲冲地进了屋,她边为纪泽整理衣服边抱怨着:“哎呀,反了反了,真是反了。”
奶娘见春梅发脾气,忙问:“哈,和谁呀,动这么大气?”
春梅气呼呼地说道:“张升呗!那张不主贵的嘴,谁都咬!晚饭前,老爷不是每人给了五百文的红包嘛,他不干了!说我和你来得比他晚,凭什么红包是一样?”
奶娘说:“和他一样干嘛,让他说去呗。”
春梅说:“他在厨房跟王婶吵呢,说是不干了!还把老爷说得一无是处。这人,怎么这样!这若被老爷听到,还不得气死!”
奶娘将身上的红包掏出:“春梅,将我的红包给他吧,我确实来得比较晚。”
春梅说:“给他?你以为给他,他就承你的情?他说,我们四人的红包加一起,才不过二两银子,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借题抱怨老爷小气呢。”
奶娘愤愤道:“东家给红包,即使包十文钱,也是图个吉利喜庆。谁还指望红包发财啊!大过年的,借题发挥,这不有意给主家找难堪嘛?”
春梅说:“他就是有意的!现在,还在厨房跟王婶理论呢。”突然院里传来王婶的呵斥声:“你爱干不干,和我说不着!”
春梅抱起纪泽,奶娘抱着静儿出屋站在门口观看着。王婶站厨房门前使劲摔了摔围裙,张升气冲冲地,边往门房走边大声吆喝道:“我的腿我当家,我爱跟谁干就跟谁干!哦,这么大的家,里外都是我打理,弄了半天,我还不如个娘儿们!哼,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国藩正在书房写春联,听到院里的吵声,忙放下笔走出了屋,他冲着众人说道:“刚才,吃饭时不都还好好的,什么事呀,就大吵大闹的。”
大家都不说话,秉钰和国荃也出屋站在门口,国藩对张升道:“张升,怎么了,什么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呢。”
张升说:“曾大人,这么给您说吧,您家的差事我不干了。”
曾国藩问:“原因呢。”
“不是我姓张的不讲仁义,是你做主子的太不会做事。”
曾国藩道:“对我有意见请您屋里说话,你站院里喊叫,是不是会影响到别人?”张升说,“我都说不干了,还对你有什么意见?你也长着眼呢,你交代我的活,我从未含糊过。你呢?做事不公平!”
曾国藩向张升招了招手道:“来吧来吧,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单独和我说。大过年的,你在此大声嚷嚷,让左邻右舍听着,好像怎么了似的。”
张升说:“我对你就一句话,结账,我现在走人。”
曾国藩说:“结账也要进屋说啊。”
“我不进去,就在院里等你结账。”
曾国藩道:“我就是给你结了账,你现在也不能走。要过年了你走哪去?你若是出个什么事,我还说不清呢。你想走我不拦着,等你找好新的东家,再走不迟。”
“这可由不得你说!我说不干现在就得走,废话少说,结账吧。”
曾国藩耐着性子道:“张升,我劝你理智点,要走,明天白天再说。”
张升讥讽道:“曾大人,你若是拿不出二两银子的工钱,你明说!只要你给我打个欠条,我宽你五天再来取,用不着跟我装圣人,怕我这怕我那。我一个老脸树皮的,我怕个球!哼,过年红包五百文,你好意思给,我都不好意思接!穷酸带样。”
国藩咬了咬牙关对秉钰道:“给他工钱,请他的便!”
国藩恼怒地回了书房。秉钰回屋拿出二两银子走到张升面前:“钱你拿着,但我还是劝你,要走明天白天再走。这么冷,又这么黑的天,你赌气走了,岂不让人跟着担心?”
张升接过钱:“夫人,不谢!这是我应得的工钱,所以不谢。走了!”
张升拿着钱回屋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春梅抱着纪泽走到秉钰面前:“夫人,您别生气,我早就看他不是东西!”
……书房的书桌上燃烧着一炷香,靠墙边的榻上盘坐着打坐的国藩,只见他面色肃然,双目紧闭,浑然一座泥胎。
国荃和秉钰对坐在西厢房,二人心绪沉闷,国荃将桌上的茶水拿起递给秉钰,秉钰扶着茶杯低头无语。国荃开口道:“嫂子,别太往心里去,世态炎凉,狗眼看人低。”
秉钰张了张嘴,叹了口气道:“难道是我没想周到……”
国荃说:“王婶工钱每月一两,春梅姐和奶娘每月都是八百钱,他张升工钱是二两,分工不同工钱也不同。他叫嚣比别人干得多,那是他开始就愿意的。至于过年红包,我认为一视同仁没有过错。”
秉钰说:“我知道张升是嫌红包包得少。”
国荃恼怒道:“谁有头发会装秃子?大哥一年俸银才四十五两,平均每月才三两多。一家吃喝全靠大哥的养廉银,不是老家寄钱补贴,我们自己都活不下去。大哥倘若是和珅,每个红包一千两也很轻松。”
秉钰说:“凭良心,我没对不起请的佣人,但凡我能做的,从不会依赖别人。没想到,还是让人家这么多怨气。”
国荃不屑道:“雇佣是两厢情愿,他执意要走,何必强留?世上两条腿的猪不多见,两条腿的人遍地皆是,离了他还不过年了?”
秉钰两眼含着泪道:“只是他说话太让人寒心。好心留他明日再走,结果,说你大哥是装圣人。大哥一定难过死了。”
国荃说:“难过是一定的,也不至于死。嫂子不用担心,明天,我便将张升所担的事全部承担起来,该买的该打理的,我来就好。”
秉钰唉声道:“你千里迢迢来京,是为了读书,不能因琐碎家事耽误了学业。大哥明天会重新找人的。”
国荃说:“在没找到新的家人之前,一切事务由我来打点,嫂子放宽心就是。”秉钰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九弟歇着吧,这会儿已经是年三十了。”国荃透着窗户看到书房的灯光,“嫂子先歇了吧,明天一早,您还要应酬过年的事,大哥也还没歇着,我在此读书,也算是陪着大哥。”
本想借助打坐排遣烦恼的国藩、始终进入不了状态,他索性向书桌走来,一阵思索后,提笔写下《傲奴》一首。
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笞楚心不携?君不见卓氏雄资冠西蜀,
颐使千人百人伏?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平生意气自
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昨者一语天地睽,公然对面相勃豀。傲奴
诽我未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拂衣一去何翩翩,可怜傲奴撑青天。
噫嘻乎,傲奴!安得好风吹汝朱门权要地,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
国藩罢住笔,双目凝视着夜的窗外,自嘲地冷笑一下,他抓起本书,聚精会神地翻阅起来。这时,秉钰从卧室轻轻走进书房,见国藩在灯下看书打发心情,心疼地暗自舒了口气,她倒了杯茶悄悄走近国藩放其面前。自己也拿了本书,坐其身边看了起来。国藩回头默默地盯着秉钰,秉钰双眼含情地望了国藩一眼,眨巴着纯情的眼睛,弱弱道:“师哥,明日起,我们都又长了一岁,要学着承受。”
国藩望着妻子,心中五味杂陈,一个被下人看不起的主人,一起遭受羞辱的妻子,依然默默陪在自己身边,国藩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低头沉思片刻道:“天就要亮了,你怎么还不睡。”
秉钰喃喃道:“刚才九弟说,在没有找到新的管家之前,家里事由他承担。你不要不开心,按照自己立下的日课册,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
国藩紧咬牙关,痛恨自己株连家人受气受穷,连着舒了几口气道:“家里我年龄最大,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想说,三十岁真的好难,好难,好难!”
二人说话间,国荃在门外叫道:“大哥,我可以进来吗?”
国藩和秉钰忙站起身:“进来吧。”
国荃进屋对秉钰道:“嫂子也一直没睡?”
秉钰说:“反正要过年了,就当守岁好了。”
国荃看了眼国藩和秉钰,情绪低沉地:“大哥,大嫂,我想,我们三人开个家庭会议吧。”
秉钰给国荃拉了个凳子:“坐着。”
国藩回身坐在榻上:“大半夜的,怎么突然想起开会。”
国荃说:“大哥,大嫂,我知道,平日你们都把我当孩子,什么事,我都听哥嫂安排。但是,九弟现在对哥嫂有话说。”
曾国藩说:“有话,说就是了。”
国荃道:“在家时,九弟从未操过家的任何心,一切皆是由大人们操持。来到这里,也是大哥、大嫂在操持。在京的一年,我什么都看到了,这里所有的一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桌一凳,皆是租来的;也就是说,我们一天交不出房租,我们就随时流落街头。”
国藩为难地背过头去:“说得没错。京城除了曾国藩三个字,在翰林院花名册上属于我。其余一切,均是租的。”
国荃直言道:“京城的每一天,都是那么昂贵,无时无刻不在忧心房租和生活。越是临近年关,压力越大。老家将所有结余寄与我们,依然不能满足这里的需求,大哥仍要东挪西拆,才能勉强维系。与其让大哥天天为难,我想,不如我和嫂子先回老家吧。我们回去,大哥也不需要租这么大的院子,凭大哥的年俸,养活自己是没有问题。”
秉钰接话道:“刚才,我也在想。不行,我们就带着孩子回老家吧。你这样东挪西借,何时才是个头啊?债务越积越多,压力越来越大。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没钱,昨晚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曾国藩寻思了半天,开口道:“你们说的仅是事实的一面。可我,作为丈夫,作为长兄,作为父亲,作为儿子,我愧对所有家人。用爹的话说,我还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人,尚未对国家做出半点贡献,要想放弃这里和你们回家,也是不可能。”
国荃解释道:“我并没说让大哥与我们一起回去,就是我和嫂子带上侄子侄女。”
曾国藩说:“国荃,我对此先表个态:一,我在大山里拼命读书二十多年,终于走到了京师,我更想让我的弟弟得到同样的学习环境。所以,我不同意你回去;二,多年的赶考路,阻断了我与妻子、骨肉的亲情,我想弥补对妻子和孩子的亏欠,我不同意孩子离开我。三,即便,我背着良心同意你们回去,此刻,我也拿不出送你们回家的盘缠。”
国荃无奈道:“可大家苦守在一起,难为的还不是大哥自己?京城不比在家,遇有难处,亲戚邻居都可转借一时。”
曾国藩说:“九弟,转眼,你们来京已两个年头。三年后,我将要翰詹大考,只要考上个好名次,马上就可升级的。升了级,俸禄也就多了,生活总是有希望的!”
秉钰说:“三年说起来容易,过起来难。”
国荃为难道:“背负着经济压力,大哥怎么有心情备考?”
曾国藩说:“九弟,你只需专心学业,生计问题是大哥的事。我现在认识的朋友多了,拆拆补补熬过三年,升级的机会不就来了?藏于我心中最大愿望,就是将老人接到京城,让他们亲眼看看大清国的帝都;亲眼看看大哥供职和生活的地方。我一直在为这个梦想努力着,请你们不要动摇我的意志。”
秉钰和国荃无语对视了下,霎时,四邻的鞭炮此起彼伏。
曾国藩说:“听,明天就是新的一年,只要自己命不该绝,年还能将我们挡在年的里面不让过去?走,我们也放爆竹去!”
国藩三人走出了门外,灰暗的黎明前夕,整个京城被爆竹声所笼罩。
............
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三日,三辆载有秉钰、奶娘、春梅、周升、纪泽和静儿的马车,缓缓走到《京都牛痘局》门前停下。一行几人下了车,秉钰对新管家周升道:“周升,你和春梅看好泽儿,看紧他,别让他看到人家孩子哭,自己偷溜了。”
周升呵呵一笑:“夫人放心,不会的。”
周升抱起纪泽,春梅跟随着走到一处种痘处排队,秉钰和奶娘抱着静儿在另一个地方排队。
恰时,陈源兖抱着儿子远谟,兰芝拉着女儿春雨接种好牛痘出来,恰看到秉钰一行,岱云忙招呼道:“嘿!嫂子!”
秉钰回头一看:“哦,你们先了一步,孩子都接种好了?”
兰芝笑道:“很快,就在胳膊上划了两道。”
秉钰揪着心道:“我看很多孩子都吓得哭呢。”
陈源兖说:“没事,没等哭出声就种好了。哎,涤生兄怎么没跟着来?”
秉钰说:“他说是要剃头,没让他跟着来。”
“那好嫂子,你们快去种吧,我先把孩子送回家,等下,我找涤兄说话去。”
“好好,快送孩子回去吧。”
陈源兖和兰芝带着孩子离去,秉钰等人已站到接种者面前,纪泽被孩子们的哭声吓到,从周升怀里挣脱着喊着要走:“放开我,放开我...我不种痘痘,我怕...”
周升哄着纪泽:“不怕不怕,一点都不疼的!如果疼了,你咬我,行嘛?”
春梅也在一旁帮腔道:“泽儿,我们路上怎么说的,你不是要做最最勇敢的孩子嘛?”
............
简陋的大棚里,一个由多个剃头匠组成的营业场所,棚里摆放着数个剃头挑及凳子,各个剃匠都在忙着为顾客剃头、梳辫、掏耳和捶背。国藩夹着本书,站在一个摊位前,边等边看书。剃头匠对国藩道:“爷,您稍等片刻哈,这位马上就好。”
曾国藩笑道:“不急,我在一旁观您手艺呢。”剃头匠说,“七十二行都被灵巧人学走了,剩下我们这粗手笨脚的,也只能靠这个讨口饭吃。”
曾国藩说:“诶,话不可这么说,我看你拿刀的手就很灵巧。”剃头匠嘿嘿一笑,“再灵巧也是下九流,贱行!”曾国藩说,“剃头是贱行,这话我不认同,反倒认为是贵呢!”剃头匠说,“哈,这位爷可真会说笑。我们剃头人被称为下九流第五行,爷说的贵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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