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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章 硝烟 (第1/2页)

    鸡栖于埘,许家的马车停在了张家大车店门口,大棕马四蹄轮番踢踏着路面,践起一滩滩泥浆,一串长嘶划破了静穆幽深的长空,惊扰了躲在臭水沟里的青蛙,呱呱的叫声响彻四野,蒙头转向的鸟儿在树梢上盘旋了一会儿,扑扇着翅膀飞向远处的树林。

    海秉云扒开车帷向窗外探探头,路两边的麦田里升腾着一团团雾气,呈现出淡淡的灰白色,被风刮得一丝一缕,有的挂在张家院子里的槐树上,有的蒙在斑驳陆离的墙头上,发霉的石灰粉载着弥河的腥臭味,与麦秸子烧成炭的味道在半空氤氲。

    张家在沙河街开火烧铺子时,海秉云从来都没走进张家坐坐,张家婆姨性格外向,也不会看人脸色,没说上三句话就会把家里的陈谷子乱芝麻的事情搬出来悉数,他听不惯,也不会当面反驳,毕竟是个女人,唠唠叨叨很正常,她的丈夫张贵恰恰相反,表面看着木讷,骨子清高,见了有钱有势的人绝不会曲意逢迎。

    这么多年他和张家几乎没有往来,听说张家大丫头上了蟠龙山,当了一个小队长,张贵也参加了抗日武工队,真是今非昔比,值得翘大拇指,他也曾想抽时间过来串个门子,他很少走出许家大院,上次出门是半年前赵庄闹花灯,他和江德州在袁家旅店住了三宿,在许连瑜的煤店待了两天。

    许连瑜曾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纨绔少爷,洁身自好、孤芳独赏,不承想他变了,与人说话时头低下去半寸,完全找不见以前顾盼自雄、虚头巴脑的样子,反观雪莲,一个逆来顺受的丫鬟摇身一变成了日本特务,狐媚魇道胜过了许洪黎。

    海秉云仰天长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不安,他唏嘘世事无常,人生多舛,他老了,已经无法承担太多的远虑,只得先顾及当下。“丫头,下车!”

    “是”小敏应了一声,从坐凳上站起身,蹲着腿走到车厢门口,撩起车帘跳下了马车,从车板上捞起踩凳放在地上。

    “丫头,让廖师傅过来,俺有话要与他说。”海秉云扔出车厢一句不疾不徐的话。

    廖师傅把马鞭插在腰里,走近车厢,耧起车帷挂在窗框上的铜钩上,小声问:“舅老爷,路上太颠簸,您是不是累了”

    海秉云把一条胳膊伸出了车厢,黯淡的眼神穿过眼镜片,紧锁的眉梢蹙起几道褶皱。“俺真的老了,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身体委实有点吃不消啊,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有一天俺不在了,许家院子里的老老少少交给你,还有,这几天金珠儿会从沧州回来,你要替她多掌眼,找个帮手襄助她经营酒楼的生意。”

    在许家的下人中,赵妈心眼不够多,走路慢,一件事能磨磨叨叨好几天,她不烦,听着的人耳朵长糨子了,自从夏蝉死了,她的精气神越来越差,海秉云尽量不与她走碰头,那么,一大家人的口食、出去跑个腿,都有廖师傅操持。

    海秉云走下了马车,站在车旁往上拔拔腰,整整头上的帽子,最近一段日子他走路多了腿疼,脚背和腿腕发肿,一摁一个坑,他没有对外人讲过,前天他给金珠儿发了一封电报,希望她回来打理酒楼的事项。

    廖师傅对海秉云有几分畏惧,更多的是信服和顺从,老人从来都没有以主家身份自居,饮食习惯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不偏食,不挑食,早饭最多加一个鸡蛋、晚饭泡一壶茶,冬天用茶幄包着茶壶,等江德州过来,他让厨房再温一壶酒,加一碟卤菜,做一碗疙瘩汤,或者油炸一盘花生米,吃饱喝足,从茶幄里把正泡出味儿的热茶拿出来,每人面前倒一碗,他半闭着眼睛慢慢呷一口,他呷得很慢,似乎在考虑一件上脑子的事情,他就是一个多思多虑的人,时常拿出以前发生的事情回忆,再把没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演绎一遍,坏的事儿、好的事儿、筹划的事儿、应付的事儿…一碗茶水见了底,他还在那儿咂吧嘴,直到江德州站起身要告辞,他才放下茶碗,从腰里抽出烟袋杆敲打着桌沿,大声喝令:“坐下,坐下,俺还有事没说完。”

    眼目前不知道老人又想到了什么廖师傅不敢多问。

    “丫头,你前面走,让廖师傅把马车赶进院子,今儿俺要在张家大车店住一晚,赶明儿天亮了再带着江管家回许家。”海秉云拄着拐杖往前走,磕磕绊绊踏进了张家院子,擎起一根手指挑挑眼镜框,睁大眼睛撒打着周遭,四四方方的院子足有一个晒谷场大,坐北朝南有五间正房,中间是灶头间,火山墙的灯窑里各亮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黑乎乎的屋子里跳躂,看不清屋里的陈设;南边是一个马厩,不大的风掀扯着马厩顶棚上的芦苇杆,飘落一簇簇黄白色的花絮,像是下了一场薄薄的雪;一口水井伫立在院子中央,井沿上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水斗,水面上浮着几片树叶和芦苇花。

    冲着院门的东厢房开着两片门,门轴在窠臼里“吱嘎吱嘎”转动,席卷着地上的麦秸子,撩拨着门上泛黄的福贴,一个瘦小的身影贴在玻璃窗户上。

    西厢房里,张妈站在锅灶前,把一碗剩菜和几个馍熥在竹篦子上,嘴里叨咕:“这些饭是给敏丫头留的,等她回来加一把火熥熥。”

    招娣把一摞刷好的碗倒扣在北墙根的桌子上,抓着一块抹布擦拭着碗柜,她想说什么,张张嘴没吐出一个字,小敏早上出了门,眼瞅着天黑了也不见影子,让人提心吊胆。

    小伍佰捧着一个碗窜进了西厢房,径直走近灶台。“娘,俺给俺爹留了两个鸡头,您也给熥熥吧,俺爹说吃鸡冠子当大官,他将来要做水军头领张顺。”

    张妈惊悸了一下,心里生起一丝悲戚,昨天晚上丈夫离开家时说,八路军游击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夺不下那条货船就炸了它,话好说,事难做,丈夫能活着回来就烧高香了。

    “只要你爹带着你姐姐平安回来,俺把后院的鸡全杀了,单挑鸡冠子给他下酒。”张妈从儿子手里接过碗放到竹篦子上,头不抬眼不睁,自话自说:“你爹抛开喜欢每天抽几袋子旱烟,每顿饭喜欢喝两盅酒,他这一辈子没多少嗜好,酒和烟是他的最爱,除了这两样,他最喜欢听评书。”

    只要庄上来了说评书的江湖艺人,张贵准会扔下手里的活计,扛起小伍佰窜出家门,在人群后面站半天,说书人不说“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他是不知道回家,回到家仍然犹味未尽,笨嘴拙舌的嘴巴变顺溜了,愣是把梁山一百零八将,说成了一百零七将,个个骁勇善战,个个义薄云天,宋江变成了吃里扒外的狗汉奸。

    张妈不好热闹,很少上街看光景,她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生而为人做不了龙骧虎步的英雄好汉,也不能向土豪劣绅卑躬屈膝。

    “唉,你爹眼里容不得沙子,不会眼睁睁瞅着日本人横行霸道,幸亏今儿他不在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张妈一边自顾自说,一边拉上盖琏,一边往外走,突然从屋脊上掉落几块土坷垃,恰好砸在了锅盖上,滚到了她的脚下,灯窑里的煤油灯上的火苗一跳一跳,越来越小。

    张妈扎煞着胳膊站在原地,呆呆盯着地上的土坷垃,凭感觉浅滩坝口的战斗已经打响,似乎听到了炮火轰鸣,喊杀声一片,丈夫手里举着大刀冲在最前面,子弹擦过他的头顶,他依旧奋不顾身往前冲,大脚板下踏出一个个坑,渗着鲜红的涔水,不远处的弥河在咆哮,撞击着陡峭的礁石,翻滚着巨大的浪花,冲洗着倒在沙滩上的一具具身体,浓浓的硝烟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快,不要让灯灭了。”张贵不在家,到了晚上张妈就会在每间屋子里点一盏灯,用灯光填补空落落的院子,她心里才踏实一些。

    招娣从灯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桌子上,弯腰从笤帚上掐了一根篦子条,挑挑灯芯,灯花往上蹿了蹿,霎那间屋子里明光烁亮。

    张妈的心也亮了,浅滩坝口离着八里庄二十多里路,再大的动静也听不到。“伍佰,你不要到处瞎蹿腾,拿笤帚扫扫地,洪郎中在给江管家换衣服,俺去搭把手。”

    张妈把脸转向招娣,“招娣呀,你帮俺看好了伍佰,别让他跑出院子。”

    “嗯”招娣应了一声,再抬起头,张妈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石基路上。

    “俺娘今儿吃了枪药,一天没个好脸色,也不知道哪一个得罪了她,晌午时候俺想去找秀才,她掐着俺耳朵叱骂,说俺敢出去就砸断俺的腿。”小伍佰噘着嘴巴喋喋不休:“那个洪郎中神神秘秘,和俺娘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招娣默默走到水缸前,抓起半拉瓢续进水缸里,从里面舀了一点水撒在地上,放下瓢抓起地上的笤帚,一下一下清扫着地面。“小伍佰,你去东厢房瞅瞅那个日本女孩,陪她说说话。”

    “俺不去,俺说话,她听不懂;她说话,俺听不懂,不过,俺知道她在找敏姐姐。”小伍佰弯腰撅腚在桌下的木盆里洗洗手,昂着红扑扑的小脸说:“招娣姐,你在俺家多住几天吧,你在,俺娘不好意思打俺。”

    “俺家的麦子抽穗了,再有半拉月要麦收,俺爹一个人忙不过来。”

    “等俺爹回来给你家找几个帮手,秀才哥哥很能干,还识文断字,俺娘说有时间让他教俺读书写字。”

    小伍佰在衣襟上擦擦手,抱起桌上一摞空碗往碗柜前走了一步,他的脚被凳子腿绊了一跤,小身体往前扑,手里的碗“噼里啪啦”全掉到了地上,碎碗碴子到处飞溅。

    听到响声,刚迈进北堂屋的张妈一惊,慌里慌张折身窜了回来,咄嗟叱咤:“臭小子,你是不是又摔碎碗了唉,家里的吃饭碗都快被你摔没了,俺千嘱咐万嘱咐,你爹出门在外,做事小心点,不能摔门砸碗,你,你,”张妈卒然僵住了,小敏搀扶着海秉云站在院门口。

    “这,俺这是做梦吗”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婶子,俺回来了,舅老爷也来了。”小敏向张妈躬躬腰。

    “敏丫头,舅老爷,他,他怎么来了”张妈做梦都没想到海秉云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个老头脾气古怪,不愿意跟外界人打交道,很少出门上街,偶尔在廖师傅陪同下到河边走走,在柳荫下站半晌,累了到沙河街打个牙祭,在羊汤馆喝碗羊汤,或者跑到一品点心铺子喝一壶茶,街上地痞流氓见了他都躲着,生怕一不小心撞到他的枪口上,他有没有枪不知道,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喷着两条火蛇,不怒而威,让人忌惮。

    “婶子,俺回了一趟赵庄,在永乐街上遇到了舅老爷。”

    “巧了,巧了,”张妈重复着两个字,往后退了两步,向海秉云曲曲膝盖,行了个万福礼,“舅老爷,俺和洪郎中刚才还在念叨您,没想到您就来了,真是神人不禁念叨啊。”

    招娣三步两步蹿出了西厢房,视海秉云而不见,急赖赖地吆喝:“敏妹妹,你可回来了,担心死俺了。”

    “招娣,这是许家舅老爷,你快给他老人家见个礼。”张妈向招娣递了一个眼神,她怕这个出言无状的丫头惹毛了性如烈火的海秉云。

    “她张妈,俺没猜错的话,这个丫头是邓家的招娣,不拘常格的性格随了她的爹,敞亮!”

    海秉云一句随和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愕然。

    “您认识俺爹”招娣满眼诧异,她禁不住多打量了眼前老人两眼,老人眼睛上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身上衣服和牙齿,还有灰白的胡子泛着光,五官菱角分明,鹳骨高凸,找不出一点温善。

    “招娣姐,这是俺跟你说的许家舅老爷。”小敏向招娣点点头,笑吟吟地说:“俺在赵庄遇见了邓叔叔,他揽了许家煤店的生意,给彤家酒馆送煤去了。”

    招娣往前一步,规规矩矩向海秉云鞠了一躬,问了一声好。以前小敏跟她讲过许家舅老爷的故事,老头心地善良,天公地道,并且书通二酉,是一个值得大家敬仰的老人。

    这档口张妈向西厢房尥了一嗓子:“伍佰,你还不快出来给许家舅老爷见个礼”

    小伍佰小手攥着衣襟下摆,低头耷脑,怯生生喊了一声:“海爷爷,您好!”

    海秉云双手摁着拐杖勾首,瞟着屋里地上的碎碗碴子,侃侃訚訚:“小伍佰又淘气了吧,你可惹不起你娘,你娘个子不高,嗓门儿大,想当年在沙河街上,大家给她一个绰号大喇叭,呵呵,摔碎几个碗算什么,待会儿让廖师傅去街上买一筐回来给她。”

    “舅老爷,俺家里不缺碗,是俺心里不痛快,拿着孩子撒气,让您老见笑了。”张妈把挽着的衣袖扑拉下来,难为情地呢喃:“瞧瞧,您老第一次上门,就听见俺吵吵嚷嚷,真是不好意思啊。”

    张妈的话音刚落,从北堂屋里走出一个人,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个子不算太高,不胖不瘦,红脸凤眼,鼻梁上挂着一副水晶眼镜,胸前飘着一撮银髯,头上戴着一顶漆纱做的瓜皮帽,帽边正中间缀着一块四方形的绿翡翠,滑动着水的亮。

    海秉云蓦地板起了脸,眼睛里射出两束愤怒的光,嘴里蹦出来的话比青石板还硬,“洪老板,你也在呀”

    “海老爷,小的是不请自到。”白胡子老头是呈祥药堂的洪郎中,他是北平人士,十八九岁在外省学中医,接连不断的外侵和内战让他半途而废,弄得高不成低不就,迫于生计,他在私塾里找了一份教书的营生,街坊邻居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洪先生”,在他四十多岁时才娶了一房媳妇,洪师娘比他小起码二十多岁,那个女人长得不咋地,脾气很大,心情不好摔锅砸碗,甚至跑到私塾大吵大闹,经她一折腾跟洪先生念书的孩子越来越少,日子入不敷出,他只好穿街走巷行医。

    十多年前他带着婆姨漂泊到了坊子地界,在郭家庄安顿了下来,是许家的常客,冥爷对街上的人不屑一顾,唯独对洪先生非常友好。只要洪先生走进许家巷子,他准会热情地拿出两个小马扎子,两人坐在门口外面台阶上你说我听,大多是冥爷再说,口沫横飞、滔滔不绝,他的话题离不开长生不死,他怕老、怕死,怕得要命。

    海秉云把一切听在耳朵里,看在眼里,他心里斥骂冥爷土埋半截子了,期望那么多做什么,这句话也是他对自己说的,他在死人堆里滚爬了几十年,不怕死,当年六千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坐拥十二万大军的曾国藩按兵不动,他干着急,也只能坐视金瓯破,当两个儿子战死天津八里台,夫人一口气没上来猝死厅堂,他对未来感到绝望,所有的斗志消磨殆尽,他恨,恨腐败无能的清政府,恨他还活着,活了这么多年。

    “洪先生,您够清闲呀。”海秉云整个面部表情死板,嘴里的话没有一丝客气。

    从前海秉云对洪先生非常友善,不单单是老乡,主要二人亲眼目睹了八国联军在北京城胡作非为,直至清朝皇帝退位不久,又经历了军阀混战,迄今为止日寇仍旧在中国大地上任意妄为,接二连三的灾难使两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两年前洪先生在八里庄呈祥药堂摆了一张桌子,结束了游医生涯,成了许洪黎的专属郎中,海秉云生气了,再也不邀请他到家里啜茗清谈。

    江德州在炕上殃气,洪先生知道眼目前不是争辩孰是孰非的时候,有些话站在院子里一时说不清楚,他覥着笑脸看着海秉云说:“海老爷,您老不要生气,您想数落俺的不是,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呀,走,咱们有话屋里说。”

    小敏把手里的菜篮子递到招娣的怀里,往旁边撤了一步,微曲膝盖,向洪郎中行了个万福礼,“洪先生,您好!”

    “噢,是敏丫头啊,刚才俺没认出你,主要是没想到你和海老爷在一起,江管家清醒的时候一直念叨你的名字,你能平安回来,真好!”洪先生从鼻梁上摘下眼镜,撩起衣襟擦拭着,克制内心的悲怆。

    洪先生这两年变了好多,说话带了点地方口音,不到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胡子全白了,一撮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圆髻,一件款式不合适的灰布偏襟长褂包裹着他清瘦的体形,不仅和他的年龄不相称,和他的身份也不相符,反倒像个仙风道骨的羽士,说话声音柔和,态度安详。

    “洪老板,你不要转移话题,你是傍上了有权有势的人把俺们这些庶民都忘了,”海秉云把小敏挡在身后,眼睛怒视着洪先生,声音如同火石,嗡嗡作响:“定是那个二小姐派你来监视张家,俺说得准没错。”

    洪先生老年得子,找他看病的人踏破了呈祥药堂的门槛,许洪黎风雨不误,这件事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海老爷,您这次揣摸错了。”

    站在一旁的张妈从两人交谈之中听出了一些眉目,她上前打圆场,“舅老爷,您老不要生气,今儿发生了许多事情,家里也没个男人,俺一个女人慌了手脚,幸亏有洪郎中在,他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还帮江管家擦了身子,换了衣服。”

    “俺正想找人跑一趟许家,没想到您竟然过来了。”洪先生打断了张妈的话,一字一顿地说:“江管家清醒的时候念叨最多的名字就是您海秉云。”

    “江管家找俺吗”海秉云拄着拐杖走进了北堂屋,头也不回地说:“敏丫头,你去看看那个日本女孩,有洪先生和廖师傅陪着俺足够了。”

    “丫头,俺锅里给你熥的饭和菜。”张妈拽拽小敏的胳膊,突然想起了什么,双手拍打在一起,自嘲说:“瞅瞅俺这记性,总是丢三忘四,忘了问问舅老爷吃过晚饭没有。”

    “她张妈,您不必见外,俺身边带着厨师,俺们在赵庄买了点熟食,噶了几斤肉,还有面、几样时令菜和水果,廖师傅卸下马鞍,让他切几样下酒菜,再温壶老酒,俺与洪先生和江管家喝几盅。”

    “海老爷,江管家躺在西间屋里。”洪先生向前疾走了一步,走到了西间屋门口,伸手撩起门帘,往旁边闪闪身子,给海秉云让开一条路。

    西间屋桌子上有一个座钟,左右摇摆的钟锤敲打着昏暗的光线,声声敲在海秉云的心上,听着那么刺耳,像催命鼓;桌子上放着一只大白瓷碗,一撮黑色的药渣子铺在碗底,一只蛾子载着苦涩的味道在灯影里盘旋;桌腿旁边卧着一条黑狗,它的头埋在前腿上,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它瞪圆了眼珠子,尔顷摇着尾巴晃悠悠站了起来,朝着海秉云“呜呜”叫了两声。

    这条狗是江德州从弥河镇带回来的,本想把它留在许家大院享福,留不住,它的主子到哪它跟到那儿,如影随形。

    江德州面朝上躺在炕中央,闭着浮肿的眼睛,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身上衣服崭新,黑色绸缎马甲,配着一件灰白色长衫,头上扣着一顶黑绸缎瓜皮帽,脚上是一双元宝口、新里新面厚底黑布鞋,一双洁白的棉袜,白得耀眼。

    “不可以呀,老东西,你怎么了”汩汩的泪水涌出了海秉云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全身像筛糠,拎着拐杖磕绊到炕沿,嘴里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老伙计,俺有许多话要与你商量,俺琢磨咱们岁数大了不能再东奔西走了,在家里看护着几个小孩子,一起晒晒太阳、喝喝茶,孩子们睡了,咱们老哥俩喝几盅。”

    这是海秉云的心里话,他打算把罗一品的孩子接下山,他和江德州虽已是花甲之年,带一两个孩子没问题,趁着活着享受一下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这个想法是巴爷把小九儿送到他面前时产生的,他完全被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俘虏,他说话捏着嗓音,走路踮着脚尖,脸上多了慈爱和喜庆,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他醉了,没沾一滴酒就醉了,他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江德州。“老伙计,你不要吓唬俺,俺经不起一惊一乍,你起来,俺带你回许家大院。”

    海秉云用手背揩揩滑到嘴角的泪水,扭脸瞪了洪先生一眼,大声斥责:“谁给他穿的衣服,是,是你吗,白胡子,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擅自做主,你问过俺吗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十殿阎王爷吗”

    “江管家是俺的朋友,俺也不希望他有个三长两短,”洪先生尽量压着嗓音,一双无处安放的大手缠绕在一起揉搓着,每当婆姨和他耍赖的时候,他就约江德州到酒铺子坐坐,诉诉心中的郁闷,老人朴实厚道,谦恭和气,谈吐教人觉得舒服,两人很能谈到一块儿,每每他谈到婆姨的不是,江德州都会把话题转移到天下局势上,侵略者在中国大地上嚣张跋扈,汉奸挡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人横死荒野,家长里短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海老爷,您先不要发火,听俺慢慢说。”洪先生心里明白,这种情形下,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儿,必须干脆利落地说出来,“江管家肝脏破裂,俺无能为力…闵家三少爷和四少爷也不在庄子上,俺没有人商量,只能自作主张,替他穿上了寿衣。”

    “你以为他只有那几个朋友吗不,他还有好多儿女,许家的子孙要为他养老送终,他不能死,俺不让他死,”海秉云抚摸着江德州清癯癯的脸,哭哭啼啼:“老东西,你疼死俺了,你忘了咱们在袁家旅店说的话了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如果死了,让俺一个酒囊饭袋怎么活下去啊。”

    海秉云沙哑的哭声顺着半敞着的窗户飘到了院里,小敏挣脱了张妈的手,急冲冲闯进了北堂屋,她的脚步带起一阵不大的风,灯窑里煤油灯的火苗左右摇曳,拂过江德州苍白的脸,一天的工夫老人的脸瘦削了好多,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凸凸的鹳骨。

    “敏丫头,戚少爷,”江德州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声音。

    “江管家,你说什么,大点声。”海秉云抱住江德州打着夹板的手,嚼着泪水哽咽,“丫头回来了,回来了,戚少爷也挺好的,梅三姑在赵庄,当娘的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孩子,不用你我操心。”

    “罗一品,她,她回来了吗”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呀你想你的干孙女了吗,俺马上找人把她喊过来见见你,”海秉云这句话让在场的人心酸不已,这个时候浅滩坝口金鼓连天,上哪儿去找罗一品回来。

    “长凯”江德州嘴里念出另一个名字,这是廖师傅的名字。

    “他,他来了,跟俺一起来的。”泪水挂在海秉云的胡子上,随着他的话音抖动,“老东西,俺告诉你个好消息,巴爷带着裘兆熠去了浅滩坝口,孟大少爷说今天晚上武工队要炸了鬼子的炮楼,顾庆丰带着民兵连过了河,正赶往浅滩坝口。”

    江德州艰难地挺挺后脑勺,睁大眼睛环视了一圈屋子,昏花的眼神落在洪先生身上,用力念了一声:“洪先生”

    “江大哥,俺在这儿,您有话就说。”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去,大家屏气凝神,盯着江德州的嘴巴。

    “照顾好舅老爷,孩子们需要他。”

    “好,您放心,俺一定好好照顾他。”洪先生已经涕不成声。

    “不,你不能走,俺不能没有你。”海秉云瞪着大眼珠子,梗着细长的脖子,手里举着拐杖在半空挥舞,生怕神只把江德州拽走,江德州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腿,失去了眼睛,他就是睁眼瞎;失去了腿,他寸步难行。

    墨云翻转,坠落一席烟雨,如同弥河水跑上了半空,洒下一滴、两滴眼泪,敲打着窗棂,支撑半扇窗子的叉竿“咔嚓”断了,窗扇“啪叽”合上了,眼瞅着煤油灯就要灭了,小敏慌忙踮起脚尖,从灯窑里端下煤油灯,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爹曾说人死如灯灭,她不能让这盏灯灭,她没有护住二姐的灯,她要护着江德州的灯,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黄灿灿的光穿透了她的十根手指头跑遍了屋子。

    廖师傅一挑门帘踏进了屋子,他向门口边上的洪先生拱拱手,三步并作两步窜到炕边,看着奄奄一息的江德州,他蠕动蠕动嘴巴,话没出口泪先流,军阀混战那年他还不到十岁,父亲得痨病死了,母亲带着他和哥哥从山西长途跋涉到了山东地界,没等一家人踏进济南城,半路杀出一些抓壮丁的兵痞子,三个人撒腿就跑,母亲是小脚,根本跑不动,哥哥要背她,她不让,眼瞅着那些兵痞子追了上来,母亲一把推开他哥俩,留下一句“你们快跑,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要好好活着。”

    他又慌又怕,不知道怎么办,哥哥指着不远处的树林说:“弟弟别怕,到树林里躲起来,我和娘亲随后就到。”

    他自小依赖哥哥,对哥哥的话深信不疑,他撒丫子窜进了树林,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哀求声和哥哥愤怒的诅骂声,还有拉枪栓的声音,几声枪响划破了长空,吓得他窜进了树林,堆萎在草丛里,等到一切静了下去,他战战兢兢爬了起来,沿着通着城楼的路往前寻找,他看到了娘亲和哥哥躺在血泊里,他“噗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好心的路人帮他埋葬了娘亲和哥哥。自打那天他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叫花子,躲着枪声、炮声四处流浪,从城市跑到了乡下,有钱人家的门敲不开,穷人家清锅冷灶子,他蹿到郊外的麦田里掐麦穗,架在火堆上烤着吃,被地主家的长工逮着了,把他五花大绑扔在路中央,日过晌午,炎热的太阳烤爆了他身上的皮,几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蓝灰军装的兵卒路过,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喊救命,这些人不但不救他,还讥笑他,鹰鼻鹞眼的人朝他身上撒尿,他以为小命将断送在这帮人手里,眼帘里出现了一个肩背褡裢,身穿长褂的汉子,温文尔雅像个教书先生,这个汉子就是江德州。

    江德州从兵卒手里买下了他,把他带到了沧州许金府,介绍给了许老太太,舅老爷留他在厨房里打杂,从此以后他有了一个家,许家少爷、小姐没有把他当下人,脾气暴躁的舅老爷也不会高声呵斥他,丫鬟和家丁背地里嚓咕说,他是江德州的儿子,舅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他面子罢了。他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江德州从兵痞子手里救下他的那一刻,他认准老人就是再生父母。

    “爹,儿子来晚了。”

    廖师傅的一声呼唤,让在场的人肝肠寸断。

    江德州半睁半合的眼睛里滑下两颗晶盈的泪珠,落在他凹陷的太阳穴上,他的嘴唇一翕一合,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咕哝声。

    廖师傅把嘴巴伏在他的耳边念叨:“爹,您放心,俺会照顾好许家大院的人,还有舅老爷。”

    江德州腮帮子抽搐了几下,不过,片刻工夫,他的眼睛合上了,神色安宁了,从此人世间一切声音他也听不到了。

    “老伙计,你再跟俺说几句话,那怕一句也行,不,一个字也可以。”海秉云伤心欲绝,他羸弱的身体擦着桌子瘫软在地上。

    飀飀的风刮得麦田东倒西歪,像翻腾的河水,波涛滚滚,湾头河边的炮楼上亮着一盏探照灯,从东扫到西,从南扫到北,远远看着像是一只寻找猎物的狼眼,眨着阴森森的蓝光。

    几十个人影极速地蹿过柏油路,钻进了麦田,沿着一条水沟往北走,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敞着衣襟,露着一件破衬衫,衬衫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着他肌肉发达的胸膛,他的腰间插着一支匣子枪,一只大手里攥着一把大刀,他走路带风,风刮乱了他毛楂楂的头发,黑苍苍的一张脸上长满了密匝匝的胡子,说他像张飞,他比张飞俊郎,一双长眼睛宛若黑曜石般闪耀着坚定的光芒,他是武工队大队长戚老二。

    半个时辰之前在彤家酒馆,他从凳子手里接到了一封孟数捎来的信,信上说王晓带队埋伏在郭家庄和湾头河交叉路口,以防沙河街鬼子增援炮楼,希望他们提前行动,把声音弄得越大越好,引诱赵庄的伪军出洞。

    凳子强烈要求参加这次战斗,戚铁匠拗不过他,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铁桶,桶底放着几颗手榴弹,上面堆着一些爆竹,另外给了他一把铁叉子,他满心欢喜,只要让他打鬼子,那怕给他几块石头,他也会当枪用,可惜他还不会打枪。

    少数的武工队员腰里插着匣子枪,多数人手里攥着大刀,刀是戚铁匠做的,刀背厚实,刀刃锋利,刀身用破布包裹着,像是每个人背上背着一块木头板子;有的队员裤腰上挂着几颗手榴弹,肩膀上耧着长枪。

    凳子昏头昏脑夹在他们中间,他的眼睛往地垄旁边的麦田里张望,喉咙里吞咽着口水,来八里庄之前,他只喝了两口酒,肚子半天没进一粒米,饿得他前胸贴后背,他站住脚丫子,把铁桶系在裤腰带上,拄着铁叉子往麦田里走了一步,瞅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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