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意他,弯腰飞快地薅了一把麦叶子塞进嘴里,大口嚼着。
“大叔,您在吃什么呀”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凳子神色慌张,他仓促用手背揩揩流到嘴巴子上的麦汁子,眼神越过肩头往后瞟,朦胧的月色里站着一个长褂青年,腰上系着一根布带子,拘勒着细瘦的腰,弱不禁风的样子像是一棵干枯的小树,唯有深邃的瞳眸里闪着星星之光,流露着英挺之气。
凳子梗梗脖子,把囫囵半片的麦叶子吞了下去,噎得他说不清楚一句话,“俺,俺吃了点饼渣子。”
“俺这儿有块大饼,给,您拿去垫垫肚子。”青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饼,递到凳子的手里,小声嘟囔:“知道今天晚上有行动,为什么不在家吃饱饭呀。”
青年人是秀才,他的性格热情又纯真,菱角分明的五官精致得如一个小丫头,一缕微卷的刘海翘在他的一侧眉梢,增添了一丝魅力。
“俺睡过了头,把这档子事忘了,”凳子想说他不是武工队的人,一次也没打过仗,歪打正着赶上了,他没好意思说,怕眼前的年轻人笑话他是个二愣子。
“孩子,你多大了”凳子转移了话题。
“俺不是孩子,上个月过完了十九岁生日,明年二十岁了。”
“十九岁孩子,你爹和你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俺十三岁那年,俺爹和俺娘被鬼子杀了,俺姐姐被鬼子逼死了,俺跟着一帮人上了霸王墓,跟在戚少爷身边……”秀才的话说不下去了,傍晚时分,他风尘仆仆回到了面馆,伙计把戚世军和江德州的情况告诉了他,他一听急了,少爷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主人,他顾不得吃饭,抓起簸箕里一张大饼窜出了面馆,正巧遇到了在呈祥药堂门口徘徊的洪先生。
“你哪儿也不准去!”洪先生敛容屏气,语气严肃。
呈祥药堂是八路军的一个联络站,洪先生是江德州的上线,没有紧急情况他不会随便暴露自己,秀才要去赵庄救戚世军,洪先生万不得已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在秀才眼里洪先生除了高超的医术,就是一个窝囊的男人,为了躲避家里的母老虎宁可在街上瞎逛也不回家,时常跑到酒馆不醉不休。
洪先生从怀里摸出一把驳壳枪递到他手里,嘱咐他多打鬼子替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他才恍然大悟,老头在街面上泣诉憋屈是演戏给外人看。
“孩子,你要活着回来,江管家说你敏而好学,以后俺把俺的医术全部教给你。”
想起洪先生的话,秀才心里凄凉凉的,泪水盈盈,爹活着时也曾希望他有一天长大了学一门手艺,至少饿不着,如果这次他能活着回来,一定跟洪先生好好学医。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凳子的话打断了秀才的思绪,他抓着袖口抹抹脸,“大叔,不瞒您说,俺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差,念过几年书,认识几个字,大家伙喊俺秀才,喊久了,俺把真名丢了。”
凳子对秀才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眼前的孩子自小失去了亲人,十几岁在在硝烟、炮火里钻,让他心疼。“秀才,你岁数小能吃饭的时候,这大饼咱们一人一半。”
“大叔,俺在面馆里吃了一碗面,伙计怕俺没吃饱,硬塞了一张大饼给俺,俺不饿,您拿去吃吧,吃饱了饭有力气打仗。”秀才打量了凳子一眼,挺高的个子,身上没有多少肉,凹陷的肚皮能扣一个瓢,不知饿了很久。
“俺一个大人夺你一个小孩子的口,真是不好意思,等下个月开了镰,你到赵庄找俺,俺请你吃大肉包子。”
“大叔,您是赵庄的人”赵庄的武工队今天晚上的任务是守株待兔,不参与攻打炮楼的计划。
“俺姓邓,你去赵庄打听‘凳子’,那怕是小孩子也会把你送到俺家里。”凳子擎起大手搓搓胸前的汗珠子,在衣襟上擦擦手,羞赧地说:“俺是一个佃户,一年四季给别人忙活。”
秀才没听清凳子叨咕什么,他的心思跑到了九霄云外。
秀才有过目不忘的记忆,今早上戚铁匠让他到四邻八乡传达战斗计划,这次任务没有赵庄的人,名单上也没有姓“邓”的,眼前的人是谁
“哦,邓叔叔,咱们爷俩好有缘呀,您初来乍到,跟在俺身边,咱们爷俩互相配合,准保打个漂亮的仗。”秀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酌量怎么对付凳子。
“俺给你说实话,俺真的是第一次打仗,啥也没有准备,手里只有这把铁叉子,还有一个水桶,是那个络腮胡子给俺的。”
凳子很喜欢快言快语的秀才,他把心里的话都掏了出来,“一路走来,没有人跟俺说话,也不说往哪儿走,他们只抛给俺一句话,只管跟着队伍走,别掉队就行。”
秀才背过手握了握腰里的枪柄,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狐疑的光,谁不知道大胡子是戚铁匠,为什么偏偏眼前的中年汉子不知道,这人说话也不着边际,没有一句话是行话。
凳子没注意秀才的动作,他把一半大饼塞进嘴里嚼着,抬头看着赵庄的方向,他似乎看到家里的灯还亮着,婆姨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尚未缉好口儿的鞋帮子,在头发上磨磨针,紧赶着攮上两针,时不时抬头瞅一眼睡在炕头上的小丫头,她的模样比前几年憔悴了许多,三十刚出头额头多了皱纹,鬓角参杂了不少的白发,大胖脸瘦了几圈。婆姨自打嫁给他,没跟他享一天福,没吃上一顿好饭,每天不是野菜汤,就是玉米碴子粥,河水退潮的时候他跑到河里叉几条鱼,那是家里饭桌上最好的美食。
想当年老爹在世时,为给娘亲治病借了李家两块大洋,那叫阎王债,不仅把半亩水田搭进去了,爹还做了李家的长工,活活累死在熟皮子作坊里,身后只留下两间茅草屋,为了活命他跑到浅滩坝口做了纤夫,认识了张贵,两人变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他时常到张家蹭饭吃,张家嫂子是个热心人,四处托人给他说媒,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穷光蛋,没想到,还真有个不怕他穷的傻女人,第一次见面就认准了他,没感情的生活让他压抑,时不时朝着婆姨抡巴掌,把怨气撒在她的身上,婆姨从来都没有反抗过,逢年过节他没想过给她扯一尺布,她出门不敢走远,怕人家笑话,有点布头还要做鞋子,她脚上的鞋子补丁摞补丁,街坊邻居都拿这件事做话把子,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一坛酒一泼马尿,喝进肚子忘了魂,浑浑噩噩半辈子。
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家,一定改改坏脾气,酒、烟不能戒,至少为老婆孩子打算打算,大丫头到了找婆家的岁数,说什么也要给她娘三个置办几件像样的衣服。
“大叔,您不要游思妄想,”秀才发现凳子心不在焉的样子,故意拿话嘲讽道:“您想多了也没用,今天晚上抗日武工队势在必得。”
“俺蹭蹭脚板子上的泥。”凳子在一块高凸的石头上刮擦刮擦脚底,他的脑子还在天马行空,胖婆姨经常念叨给大丫头招个上门女婿,眼前的秀才是最好的人选,这事成了,他就是老丈人,以后酒桌上有敬酒的了。
凳子没上过学,不识字,他偏偏喜欢有学问的人,他觉得识文断字的人知书达理,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填饱肚子,那怕替别人代笔写封信也能换来一瓢面粉,就像周先生似的,茶楼聘请他记记账,不缺吃,不缺喝,街坊邻居毕恭毕敬喊一声“先生早”,倘若招秀才上门做姑爷,邓家以后改换门闾,变成了书香门第家庭,他往大街上一站,脸上也有光。。
凳子走下沟沿,放下手里的铁叉子,提提裤腿蹲下身,掬了一捧脏兮兮的水,吹吹上面的浮草和死虫子,埋头“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又撩起水洗洗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秀才往前窜了一步,他想抓起凳子放在地上的铁叉子,他刚走近沟沿,脚底踩在滑溜的青苔上,两条腿打趔趄,身体直线下滑,眼瞅着就要摔进沟里。
凳子拉过纤,在礁石上摸爬滚打几十年,有一身蛮力,手疾眼快,听到身后的声音,猛地跳了起来,伸出钳子般的大手抓住了秀才的肩膀头。“小家伙,小心点”
“谢谢大叔,”秀才嘴上说着感谢的话,心里犯嘀咕,此人不仅反应极快,还力能扛鼎,至少接受过几十年的特殊训练,不是一般人。
“趴着走!”前面传来了三个字,的确,一米多高的麦莛根本藏不下一个个七尺男儿,离着炮楼越来越近,只能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地垄湿乎乎的,踩在上面拔不出鞋子。
秀才像盯着贼似的盯着凳子,生怕一不留神他跑了。
湾头河就在前面,黑与白的交替隐现出了炮楼的轮廓,足有十多米高,兀然耸立,楼顶上徘徊着几个头戴钢盔的鬼子兵,像幽灵踱来踱去,炮楼墙壁上有许多错落有致的洞孔,是鬼子用来观察外面情况、和射击的地方,叫枪眼,从枪眼里跑出一束束黄卡卡的光,和楼顶上的探照灯交相辉映,能照出二百多米远,北面的湾头河犹如一条蜿蜒的丝绸,在忽明忽暗的灯影里飘着银白色的光,东面的山包和乱坟岗坦荡如砥,炮楼下面筑着一道两米多高的围墙,冲着南边小路砌了一个门垛子,两片木板紧紧关闭着,想顺利攻入炮楼必须通过这扇闸门。
跑楼四周种植着黄豆,这个季节豆荚还没有成熟,绿油油一片,想找个藏身的地方难上加难,间或能看到几棵树,遮不住一个人,步枪射程虽然有一百多米左右,没有目标也不能瞎打,手榴弹投掷距离最多四五十米,接近炮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麦田和豆田之间有一条壕沟,外面拉了一圈铁丝网,上面全是扎人的铁蒺藜。
几个队员趴伏着靠近铁蒺藜,从裤兜里掏出铁钳子,拧断了上面的铁丝,豁开几个大口子。
蚊虫在半空飞舞,晚风带着弥河的潮气,携着庄稼的香味儿拂来拂去,叮在大家的身上,捏着抽穗的麦子抽一抽,抖落一层层露珠,伸出舌头舔一舔,抬起头望向柏油路,暗澹的灯影下走来一支晃悠悠的队伍,高高的滑竿上坐着刘蹶子,他头上戴了一顶宽边黑色礼帽,一手里拄着拐杖,一手里攥着一块怀表,贼溜溜的眼珠子四处撒打。
李老财被锄奸团杀了,刘蹶子一天没敢出门,井上去浅滩坝口之前叮嘱他协助皇协军守护炮楼,他犯了愁,抗日游击队一定会趁虚而入,打个猝不及防,他去炮楼就是去送死,在他考虑去不去的时候,几个陌生人找到他,向他亮出了腰里的枪,命令他把武工队带进炮楼。
滑竿后面走着一个大个子,手里举着一支手枪,枪口对着刘蹶子的后脊梁骨;路左右走着二十多号伪军,有的手里提着精美的食盒,有的肩上挑着酒坛子,豁亮亮的大眼睛在夜色里闪烁着星星的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走在队伍中间,这些女人身上是锦罗绸缎,嘴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个个千娇百媚,厚厚的胭脂水粉遮不住嘴边的胡茬子。
“什么人”从炮楼里跑出一句中国话,探出一个圆墩墩的脑瓜子,夹着嚣张跋扈的语气:“再往前走就开枪了。”
“翻译官,俺是刘蹶子,告诉太君,俺带来几个漂亮女人和好酒好菜。”
“噢,是刘队长呀,你来的正是时候。”从炮眼里飘出几双色眯眯的眼睛。
高大、厚重的辕门“吱嘎嘎”开了,从门里蹿出几个手里端着长枪的皇协军。
“冲!”戚铁匠嘴里蹦出一个响亮的字,趴在麦田里的队员行如脱兔,疾速钻过铁丝网,跳过壕沟蹿进了豆田,子弹、手榴弹像爆豆子一般扔进了高墙里,硬生生把黑夜炸开了一条亮堂堂的缝隙,浓烟扯着火花飞上了半空,炮楼里的鬼子兵乱了套,门外的皇协军吓懵了,有的“噗通”坐在地上,半天没站起来,有两个反应灵敏,一边往门里撤退,一边胡乱射击,一边谩骂。
滑竿上的刘蹶子身体哆嗦,心里说完犊子了,身边除了两个抬轿子的,只有侄子刘文杰跟在他的身旁,其他人都是乔装打扮的武工队员,那个人的枪口顶着他的后心窝,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那枪走火,他好日子没过够,家里有漂亮的婆姨,有一个乖巧懂事的丫头,还有万贯家财,每天吃喝拉撒有人伺候,闲来无事搓搓麻将,犯了烟瘾躺在床榻上美美烧两锅子大烟膏。
刘蹶子有一个优点,他不好色,他的婆姨是远近有名的美人,比他小十多岁,秀外慧中,进门当年给他生了一个丫头,这个丫头模样完全避开了他身上的缺点,自小喜欢琴棋书画,十六岁考上了济南女子学院,他怕丫头有个闪腰岔气,没让她继续上学,他也想让婆姨多生几个孩子,洪郎中说他除非戒掉大烟,戒杀吃素,这几样他都做不到,他只好把所有的爱集中在女儿和婆姨身上。
此时鬼子在二楼架起了机关枪,枪口喷出炽热的火焰,织成了一道火网,封锁了南边的小路。
探照灯扫过刘蹶子的脸,吓得他滚下了滑竿,一撅屁股钻进了雨棚下面,几梭子弹扫过来,打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心慌了,脑子还够用,今天无论谁胜,谁败,不讲情面的井上绝不会饶恕他,即使能侥幸逃过死罪,活罪难免,怎么办必须赶紧打道回府,找许洪黎拿主意。
趴在豆田里的秀才脑瓜子提溜转,他看到刘蹶子的那一刻,心里有了好注意,他蹭到凳子身边,附耳说:“大叔,您瞧见了吗,从滑竿上滚下来的那个人是刘蹶子,是坊子地界的头号大汉奸,谁杀了他谁就是大英雄。”
“俺去!”凳子的话音未落,探照灯扫过豆田和小路,子弹像冰雹一般砸下来,蹲在前面的几个队员没来得及趴下,片刻倒在了血泊里。
戚铁匠攥紧了拳头,咬咬牙根,趁着探照灯扫过去的瞬间,他半卧身体,用胳膊肘支撑着疙疙瘩瘩的地面往前爬了十几米,离着垣墙二十多米停了下来,他的身体依靠着一棵小树,枪口对准了楼顶的探照灯扣动了扳机,“啪”,灯灭了,鬼子的机关枪如狂风巨飚横扫下来,打得战士们抬不起头。
戚铁匠把匣子枪揣进前腰里,从后腰上拽下两颗手榴弹,用一根布绳子捆在一起,顺着墙头扔了进去,“轰隆”一声撼天震地的巨响,一片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垣墙倒塌出一个豁口,黑烟和黄尘混淆在一起覆盖着夜幕,土坷垃和砖头瓦块从天而降,四处飞溅,武工队员齐刷刷窜出了豆田,手榴弹载着仇恨抛向炮楼。
鬼子和皇协军鸡飞狗跳,发出杀猪般的嚎声,躲在树枝上的乌鸦吓破了胆,呼啦啦往地下钻。抱着头蹲在闸门口的几个皇协军反应了过来,连滚带爬窜进了门洞子,一个喽啰准备关上门,一发子弹不偏不倚射穿了他的手掌心,疼得他嗷嗷直叫,一面抱着流血的手乱跑乱跳,一面朝炮楼里疾呼:“武工队打进来了!”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踹过一脚,嘴里嘟噜了一句不顺溜的中国话:“胆小鬼,怕什么,快去搬几箱手雷过来。”
刘蹶子眼珠子从地上往上移,借着子弹和手榴弹爆炸、碰撞擦出的火光撒打着身后,两个抬滑竿的趴在路边的臭水沟里,侄子刘文杰蹲在滑竿的前面眺望着炮楼方向,身前背后再没有其他人了,他来了精神,刚要从地上爬起来,从西面跑过来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手里举着铁叉子,腰里拴着一个铁桶,三步两步蹿过臭水沟,眨眼之间冲到了他的面前,寒光闪闪的铁叉子带着一股旋风从天而降。
“好汉手下留情。”刘文杰身手敏捷,跳起身抓住了即将落下的铁叉子,刘蹶子死有余辜,现在还不能死,他必须阻止莽汉的行为。
凳子一愣,青年人口气温和,声音清脆,有点像他刚认识的秀才,只是眼前人身上穿着黄色的军装,头上带着大盖帽,他想起了李赖和李老槐,他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说,毛头小子,俺先收拾完狗汉奸再跟你算账。
凳子以前经常赶八里庄的集市,在街上摆个鞋摊子,刘蹶子带着一帮打手在街上耀武扬威,收取保护费,他想不给,又怕这帮恶魔给他扣上一顶抗日分子的帽子,他死了没什么,家里婆姨和孩子怎么活,为了家人他忍了,自那以后他很少到八里庄赶集,是秀才的话激起了他心中的愤怒,他要为民除害,做一回锄奸英雄。
刘文杰扛不住凳子身上的攘袂切齿、犁庭扫闾的士气,他节节后退。
凳子趁机高高举起铁叉子,只听“咔嚓”一声,铁叉子硬生生插进了刘蹶子的屁股。
疼得刘蹶子当场晕死了过去。
凳子想再补一叉子,刘文杰拉住了他的胳膊,小声喊:“同志,手下留情!”
“同志”凳子的手停在半空,这两个字黄忠跟他说过,这是抗日游击队员之间的称呼,他也曾渴望有人如此称呼他。
“你是谁为什么穿着黄皮子为什么阻止俺杀汉奸”凳子嘴里跑出一串问号。
“有话以后再说,你去找你的战友吧。”刘文杰抬起手拍拍凳子的肩膀,向臭水沟里吼了一嗓子:“你们把刘队长送回家。”
就在这时,一颗手雷在半空打着旋,由远而近,落在了凳子的身后。
“爬下,爬下!”刘文杰一把推开凳子,与此同时他半蹲下身子,双手扶着膝盖,左脚后跟撑着地面,伸出右腿横扫向那颗冒烟的手雷,“嗖”“轰隆”手雷在臭水沟里掀起千层浪,臭淤泥四处飞溅,烀了凳子一脸。
不远处的戚铁匠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佩服刘文杰的果断,更担心凳子误伤了自己人,他朝身后了了一眼,低低问:“秀才去哪儿啦”
“俺在这儿!”秀才急匆匆窜到了戚铁匠身边,“队长,您有什么指示”
“你带着凳子去炮楼的北面,你瞅见他后腰上那个水桶了吗,那里面是鞭炮,还有几颗手榴弹,你明白俺的意思吗”戚铁匠把铁钳子送到秀才手里,“那边也有一道铁蒺藜,需要它帮忙,等刘大仁他们赶到你就动手。”
“是,一切命令听您指挥。”
“你尽量不要喊凳子的名字,他以后还要回家。”戚铁匠后面的话没说完,从西北方向跑过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说:“队长,从沙河街窜出几百个鬼子,他们肩上扛着重武器。”
“别怕,咱们的人已经在那条路上设了埋伏,鬼子是自投罗网。”戚铁匠声音不高,大家伙听得清清爽爽。
“大家小心躲在犄角旮旯里的鬼子和伪军,从侧面冲进去,要快!”戚铁匠说完带头跳进了垣墙豁口,后面的同志一个紧接着一个,像离弦的箭,寒光闪闪的大刀在半空飞舞,直扑躲在墙角的鬼子兵。
秀才窜到凳子身边,着急地吆喝:“大叔,您怎么能随便行动啊,快跟俺走!。”
秀才不愧是秀才,他把自个犯的错误撇得干干净净,他原想考验一下凳子是不是汉奸,差点让凳子丢了命,他心里非常自责,又高兴,眼前的大叔是斩钉截铁的真爷们,值得信任。
“跟你去哪儿俺要去找那个大胡子。”凳子抹抹脸上的臭淤泥和血水,八叉着大眼珠子,斜睨了刘文杰一眼,“刚才他救了俺一命,一命换一命,俺先放他一马,否则一铁叉送他去见阎王。”
秀才没等凳子说完,拽起他往东跑下去,跑出大约有半里多路,在原地转了半圈,绕过北面的乱坟岗,靠近炮楼北面的河滩。
炮楼一楼黑洞洞的,多数鬼子和皇协军在院墙里拼命抵抗,二楼有点灯光,那是手电筒的亮,暗澹的光线下蹿腾着几个慌张的身影。
凳子把铁桶栽在沙子里,攥着铁叉子凑近秀才,低低说:“鬼子大多躲在背面,他们不抻头无法打。”
秀才的眼睛眺望着不远处的铁丝网,摸摸怀里的铁钳子。“大叔,这次您不能随便行动,队长说必须等他的信号。”
“好,俺听你的。”凳子无处安放的大手在裤子上搓来搓去,触到了一盒烟,他心里顿时生起一阵莫名其妙的辛酸,这盒烟是黄忠离开赵庄时送给他的,黄忠嘱咐他不要得罪小人,有时间多跟余福和梁子坐坐,遇到棘手的事儿找孟家大少爷商量商量,不要跟日本人和汉奸硬碰硬,此时想起那些话有生离死别的意思,也是,打仗就会死人,前一秒也许活得好好的,说不定下一秒就会马革裹尸。
“小秀才,俺有件事拜托你。”凳子语气磕巴,心里惴惴不安,他如果把命交代在这儿,老婆孩子交给谁
“大叔,您说。”
“俺”凳子蠕动着厚嘴唇,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大叔,俺也有话对您说,如果俺死了,你能不能把俺找个地儿埋了,竖一块木头板子就行,上面写上‘秀才’两个字,这样,俺家少爷就会找见俺。”
两行泪溢出了凳子的眼眶,这些话也是他想说的,还多一句“告诉俺家丫头,她爹不是孬种!”
“不,俺不会让你死,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俺家大丫头今年十四周岁,模样不算丑,个子很高,俺想,俺想招你做俺邓家的养老女婿。”
秀才一时语塞,他的额头冒出一层豆大的汗珠子,自从他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每天枪林弹雨中钻,说不定哪一天把命丢了,这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吗。
“你不愿意吗”凳子以为秀才不同意,他慌了神,哪有爹亲自替女儿说媒的道理,他的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大叔,等打完这场仗咱们回家慢慢聊,”秀才一边胡乱地搪塞着凳子的话,一边从水桶里摸出那几颗手榴弹,抬头看着半空,时间不早了,刘大仁他们怎么还没到呀“大叔,俺把这几颗手榴弹送进炮楼,回来咱们再点爆竹,如果俺回不来,你也要点着它,你点着了就跑,往家跑,要走暗路。”
“你回不来什么意思”凳子急赖赖的大眼珠子盯着秀才手里的手榴弹,咬钉嚼铁地说:“让俺去!”
“队长说您都没见过手榴弹,也不会开枪,让您去就是送死。”
“你教俺,俺也不笨,一教就会。”凳子承认,他除了抡铁锨、抡锄头和铁叉子,没摸过手榴弹,他不明白一个木柄加一块铁疙瘩怎么会爆炸。
“等以后有时间俺教您,今天不可以,俺走了,记住俺说的话。”秀才爬出了沙滩,猫着腰往炮楼靠近,走到铁纱网旁边,从身上掏出铁钳子。
凳子没看清秀才的真实长相,无论俊丑他认准了这个小伙子做姑爷,他不能眼睁睁瞅着未来的女婿去送死,想到这儿他抓着铁叉子爬近铁蒺藜,用铁叉子把铁蒺藜往上一挑,连根拔起,声音惊动了炮楼里的鬼子,突突冒出几梭子弹,他急忙薅起地上的豆秸子盖在秀才身下,往旁边一滚,举起手里的铁叉子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子弹打在铁叉子上,“哧哧”蹦火星子。
秀才从腰里摸出手枪对准了炮楼里的鬼子扣动了扳机,与此同时,另一个鬼子端起了机关枪,子弹声震耳欲聋,在大地上爆发出一道道雷霆之光,划破了天际,照亮了湾头河,地上的豆秸子携着土坷垃飞上了天,打得秀才和凳子抬不起头。
正在此时,不知从哪飞来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打在机枪手的额头上,机关枪哑巴了。
秀才趁机拽起凳子退到了沙滩下面。
“大叔,您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不要给俺添乱。”秀才觉得这句话伤人心,尴尬一笑,“大叔,俺一个人目标小,不会有事的,俺一定活着回来做您的姑爷。”
“你的话当真俺家丫头个子比孟家养媳妇高一截,模样稍微黑点,毕竟她天天跟着俺下地,风里来雨里去,不过,她可能干了,干庄稼活不差起一个小伙子。”
“您认识敏丫头”秀才张大了嘴巴。
“当然,她和俺家丫头是耍伴儿。”
秀才笑了,他没见过招娣,只要是敏丫头认准的朋友都是好人。“好,只要大叔的丫头相中了俺,俺秀才愿意做您的姑爷。”秀才说着跃出了沙滩,一溜烟爬过铁丝网,靠近炮楼外的围墙,他拉开手榴弹上的引线,高高举过头顶,在半空画了一个弧,抛出去,“轰隆”。
炮楼里的皇协军蒙头转向,不可一世的劲头已消散殆尽,魂不附体,前面的围墙倒了,炮楼缺了一层保护闸门,后面的沙滩上也埋伏着八路军游击队,真是进退无门。
鬼子骄横傲慢的狂傲劲也荡然无存,“八格牙路”地嚎叫,你挤我推,乱哄哄炸了窝,小军曹还算镇定,他扶着楼梯爬上了二楼,抓起桌上的电话机,“叽里咕噜”吆喝了半天,楼顶落下几块碎砖头砸在他的头上,他“吭噔”躺在了地上,手里依旧抓着电话筒,向电话那头的井上央求援兵。
一个伍长从楼下跑了上来,他嘴里喷着酒腥臭气,鼻子里冒出两撮黑黝黝的长毛,被鼻涕黏在了一起,额头一个长长的刀口淌着黑红的血水。
“发生了什么”趴在地上的曹长问:“顶不住了吗沙河的援军到了吗”
“援军被八路军阻挡在半路上,武工队马上就冲进来了,怎么办”
曹长扔下电话,从墙角抓起三八式步枪,拉栓顶火,走近窗口,朝着外面“砰砰”放了两枪,他是没有目标的发泄心中的焦灼,眼帘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的神经开始紧张,屏住呼吸,再次扣动了扳机。
秀才“噗通”栽倒在地上。
凳子一蹦三尺高,命不顾扑向秀才,鬼子正要打第二枪,刘大仁带着几个队员从南边绕了过来,端起匣子枪瞄准了炮楼的枪眼,子弹在半空碰撞在一起,擦出一溜火花,曹长的枪膛里再次顶上了火儿,没等他勾动扳机,一发子弹正中了他的眼睛。
曹长倒下了,吓得旁边的伍长三魂出窍,五官扭曲,他手里的枪筒子伸出了枪眼,由于他额头上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流,遮住了他的视线,心越紧张,手越不听使唤,慌得他扣不动扳机,他知道逃,他扛着枪一溜烟蹿上了天台,推开那片铁门,往前走了两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手里的枪脱手,甩出两米多远,他哆嗦着手抓着铁栏杆站稳身体,借着点点火光,地上全是玻璃碴子,还有两具直挺挺的尸首,吓得他翻了个身,身体“啪叽”从十多米的天台摔了下去。
凳子抱着秀才,伤心欲绝。
“大叔,点爆竹!”秀才嘴里念叨,“快,队长等着呢。”
“孩子,你还活着”凳子笑了。
刘大仁躲在一棵树下,瞄准了炮楼上的枪眼,他的肌肤黑里透着红,眼角和额头刻着几道深深的褶皱,嘴上留着灰白色的胡须,他比前两年老了许多,脊背也佝偻了,唯一没变的是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冒着复仇的火焰。
烟雾缭绕,沙滩下的河水由西往东潺潺流着,撞击着礁石,荡起一圈圈涟漪,湾头村和八里庄静悄悄的,黑黝黝的,看不见一点灯光,炮楼连着柏油路的灯灭了,是被游击队员剪断了零线,一根电话线孤单单在风中摇曳,偶尔传来几声驴鸣狗吠,撩拨着夜的黑,晕头转向的麻雀也来凑热闹,啾啾的叫声像是在叫魂。
凳子把铁桶挂在树枝上,点燃了爆竹上的引火线,“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响彻云霄,炮楼里的皇协军和鬼子兵以为八路军大部队来了,双手举着枪走出了炮楼,向武工队缴械投降。
凳子把秀才背在后背上,把铁叉子攥在手掌心里,大踏步沿着河沟往西南走下去,他不敢走大路,佝偻着腰沿着田埂往前摸索。
一颗子弹卡在秀才的肩胛骨上,撕裂的伤口渗着淙淙的血水,钻心的疼痛炙烤着他的身体,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他听到了凳子奔跑的喘息声,恍恍惚惚喊了一声:“大叔,您要带俺去哪儿快放下俺。”
“孩子,你疼吗,疼你就喊一声,大叔不笑话你。”凳子语气哽咽,他希望受伤的人不是秀才,而是他,他岁数大了,死了没什么。
“大叔,俺会给您招来麻烦的。”
“孩子,你在赵庄街上打听打听,大家伙都知道俺胆儿大,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死,你是俺的姑爷,谁敢动你一根汗毛,就是和俺凳子过不去,俺拿铁锨劈了他。”
在这当儿,从赵庄跑出一队人马,个个手里拿着手电筒,带头的肩上斜挎着匣子枪,身上穿着绸缎马褂,敞着布纽,露着雪白的汗衫,走步一摇三晃。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是李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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