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刺破了黑夜,火车钻出了群山,又穿过田野。
甄精细又睡着了,麻苏苏轻碰着他。这次甄精细很快睁开眼来,确定傅家庄睡着了,这才放心地伸手去解反扣在底下的包袱扣。包袱系的扣太死,甄精细尝试了几回也不成功,他费劲地抬起脑袋,想把包袱翻过来。
傅家庄微微挪了挪身子,一条腿伸了过来,不偏不倚压在了包袱上。甄精细轻推了一下,傅家庄的另一条腿却跟着压了上来,甄精细急的直冒汗,他迟疑了一下,手指捏起傅家庄腿上的一根腿毛,使劲一拨,那条腿一抽搐,另一条腿抬起蹭了两下,似乎是不解决问题,居然一只脚退下另一只脚上的鞋子,又在腿上蹭了起来。
浓烈的味道骤然袭来,令甄精细猝不及防,只能强忍住呼吸。甄精细盯着面前的臭脚,万般沮丧,一只脚大拇脚趾顶破了袜子的顶端,还挑衅一般动了几动。甄精细别过脸去,那浓烈的味道却依然顽强地穷追猛打,甄精细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一个响亮的阿嚏喷了出来,头重重地撞在座位上,又发出惨痛和一声大叫——“啊!”
睡着的旅客又被吓起,高大霞和麻苏苏几乎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甄精细揉着额头,坐在傅家庄身旁。傅家庄俯身看着甄精细的脑袋:“哎哟都起包了,真对不住……我这睡着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把鞋脱了……”
甄精细带着哭音儿,一脸委屈:“不光呛鼻子,还辣眼……”
麻苏苏冷着脸:“看你娇贵的,熏不死人。”
“捂了一整天,味儿肯定不小……”傅家庄抽了抽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哼,能顶人一个跟头。”高大霞冷哼一声。
傅家庄皱了皱眉:“你这不是糟蹋人吗?”
“还用我糟蹋?一车厢的人都熏醒了,赶上辣椒面了。”
“算了,谁的脚捂一天能是香味。”麻苏苏打着圆场,有意无意地揉了揉肚子,“这大半夜的,还有点饿了……”
“姐,我也饿了。”甄精细附和。
“你俩要不嫌弃,我这还有大列巴。”高大霞提起包袱。
“那多不好意思……” 麻苏苏看着高大霞在解包袱。
甄精细却一把压住高大霞的手:“恶心!”
高大霞停了手:“也是,我想想都恶心,十天半月捂在鞋壳里,都能腌出咸鸭蛋了。”说着话,看向傅家庄。
“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谁十天半个月不洗脚了?”傅家庄板着脸。
“大妹子就是开个玩笑,别当真。”麻苏苏陪着笑。
“那行,你俩要不嫌弃将就吃吧。”高大霞说着,解开包袱,拿出红肠,抓起装大列巴的纸袋子时,一下愣住了,傅家庄也一下坐直了身子。
纸袋子下,是一把匕首。
甄精细咽了咽唾沫,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匕首,却被高大霞抢先拿了起来,仔细审视着。
麻苏苏佯装惊喜:“这买个大列巴,还给送把刀,真划算呀。”
甄精细插嘴:“送啥刀呀,这是——”
麻苏苏抢过话:“这是人家切大列巴用的吧,哎呀这刀真不错,看着就厚实,耐用。”
高大霞翻过刀面看着:“这是把匕首……”
甄精细紧张起来,目光转向麻苏苏。
“看来,你见过匕首。”傅家庄冷眼观察着高大霞。
“当然。”高大霞不假思索地回答。
“还用过吧?”傅家庄意味深长地问。
高大霞立时顿住话头,她抬眼盯着傅家庄,面色阴沉:“当然用过,谁要是把我惹急眼了,我就再用一回!”她手里的刀尖一转,冲向傅家庄。
麻苏苏脸色一白:“大妹子,收起来吧,这东西可不能胡乱比划。”
高大霞看着傅家庄:“我要用它扩个刺锅子吃,能不错吧?”说着,一匕首扎向手里的面包。
傅家庄面无表情。
高大霞切了一块面包,递给甄精细:“要是有臭脚么丫子味,就扔他脸上!”
甄精细犹犹豫豫接过面包,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还行,能吃。”
车厢门口的阴影里,方若愚观察着,见高大霞又系上了包袱。麻苏苏朝方若愚看过来,摇了摇头。
方若愚脸上闪过一丝沮丧。
火车穿入隧洞,黑暗覆盖了阴影。待月光再次洒进车厢时,方若愚已然不见了。
高大霞、傅家庄、甄精细都睡去了。黑暗中,麻苏苏微微睁开了一线眼帘,抱在胸前的一只手悄悄伸向高大霞怀里的包袱。她的手指探开包袱一条缝隙,伸进去探究了一阵儿,抓住包着红肠的报纸,轻轻往外拉扯着,报纸一头抻了出来。
列车一颠簸,高大霞动了动,麻苏苏急忙抽出手来。
高大霞迷迷糊糊睁开眼,低头看了眼包袱,又搂紧,闭上了眼睛。
麻苏苏观察着高大霞。不一会儿,鼾声又起,麻苏苏抱在怀里的手又伸向了包袱,终于把报纸拉出一大截,眼见着胜利在望,一名乘客走来,麻苏苏立时停下了动作。待到乘客过去,才小心翼翼扯出后半截,捅进袖子里,起身离开。
包厢里的方若愚一直没睡下,他从行李架上拿下箱子打开,从夹层里翻出两个纸包,想了想,又放进去一个,纸包里,是两片药剂。包厢外响起短促有节奏的敲门声,方若愚开门,麻苏苏闪进来,方若愚锁上房门,回头时,见麻苏苏已经坐在茶几旁打开报纸撕扯起肠衣来。
方若愚说:“早知道费这个劲,你就该直接把名单给我。”
“早知道尿炕还不睡觉了。要不是突然冒出来这个高大霞,我还见不到你哪!”麻苏苏撇撇嘴,“找着名单,我就在下一站下车。”
方若愚一愣:“你走了,高大霞怎么办?”
“你自己处理吧,一个虎了八叽的女人,还能上天?”
“会不会没在红肠里?”
“肯定在,错不了。”麻苏苏这么说着,可随着一根红肠被剥得支离破碎,她渴望见到的名单还是没出现。
方若愚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高大霞把名单藏起来了,这几根红肠,是打马虎眼的。”
麻苏苏满脸疑惑:“她上车就拿了一个包袱,还能往哪藏?红肠又不是个小东西。”
“这就是她狡猾之处。”方若愚沉吟,“也许她带上火车以后,藏到别处了。”
“她也没有机会呀。”麻苏苏思忖着。
方若愚眼露寒光:“这个女人,脚后跟都是心眼子,一肚子猴儿。不行的话,就来硬的。”
麻苏苏问:“怎么个硬法儿?”
方若愚看看车外:“天快亮了,下一站是大石桥,有6分钟的停车时间,你想办法把高大霞哄下车。”
“你要自己动手?”麻苏苏问。
方若愚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那倒不用,大石桥车站有我们的人。”
火车从微光里穿出,四下弥漫起薄薄的晨雾,远远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了密集的民居。
麻苏苏回到座位上,高大霞还在昏睡。列车颠簸了一下,高大霞猛然睁开眼,低头见包袱还在怀里,松了口气。
“妹子,快到大石桥了,咱下去转转吧。”麻苏苏低声说。
高大霞打了个哈欠:“没啥好转悠的,除了人还是人。”
“就当活动活动腿脚,喘两口新鲜气儿。”
高大霞扭过身去,两个眼皮上下打着架:“你去吧,我眯一会儿,昨晚儿睡得不好。”
麻苏苏挤出笑来,应了高大霞,可心下却焦急起来。
列车缓缓进站,一辆车厢的车窗上,飘着一块手绢。车窗后的方若愚,观望着站台上的动静。晨光里,一个穿着工装的年轻男人眯着眼,看到了窗口飘着的手绢,弯腰拎起地上放着的扫帚。阳光在他的腰间刺目地一闪而过,是一把匕首。
傅家庄和甄精细还没有醒来,麻苏苏也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高大霞拎起包袱,想要拿下李架上的皮箱,又怕惊醒了傅家庄,那样自己就走不成了,好在重要的物品都在自己包袱里,为了不打草惊蛇,皮箱只能舍弃了。高大霞蹑手蹑脚地离去,早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麻苏苏一阵窃喜,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车厢里,手提肩扛的乘客拥挤进来,一个胖子见熟睡的傅家庄旁边有空座位,放下东西便要坐,甄精细一下子醒来,伸手拦着:“有人!”
胖子愣了愣:“这不空着吗?”
“告诉你有人就有人,我姐的,我姐的!”甄精细大声嚷嚷着,指着一个又一个座位。
胖子不听,还是要落座。
“真有人!”甄精细急了,“不信你问他。”反身狠拍了傅家庄一巴掌,“醒醒!”
傅家庄一个激灵,猛然惊醒,瞪着甄精细:“你干什么?”他忽然意识到高大霞不见了,忽地起身,四下找寻着,“人哪?”
甄精细指着空座:“对呀,你告诉他,这里是不是有俩人?”
傅家庄朝车厢里扫视了一圈,又朝车窗外看去,站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正是高大霞,她拎着包袱刚下火车,与上车的旅客挤撞在一起。傅家庄转身离去。
“你们咋回事呀,让我占四个人的座儿呀!”甄精细喊着,干脆抬脚搭在对面的长椅上,两条胳膊也支楞起来,把自己拉成了一个“大”字。
车厢里,大包小卷的旅客还在挤过来,阻挡着傅家庄的去路。他焦急地看向车窗,索性过去提起车窗,一跃而下。
高大霞慌里慌张地挤出人群,麻苏苏紧跟在后,眼见高大霞朝出站口跑去,麻苏苏掏出手绢,在半空甩了甩。站台上,扫的地年轻男人看过来,与麻苏苏对了对眼神,麻苏苏点点头,抬手在脖颈上划了一下。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提着扫帚走去,进了一个小门。
麻苏苏转头追赶着高大霞:“大妹子!”
高大霞回头,一愣:“你跟着我干什么,快回去吧大姐,我坐下一趟车。”
“你是躲那个男人吧?”麻苏苏小声说,“我也烦他,正好,我陪你坐下一趟车。”说着,一指年轻男人进去的那个小门,“那有个门,通候车室。”说着,拉起高大霞走去。
跳下车的傅家庄看到麻苏苏拉着高大霞跨过小门,急忙追去。
两人进了门里,麻苏苏说:“这下好了,总算甩开了那个无赖。”
“你下车了,精细怎么办?”高大霞问。
“没事儿,他到大连会等着我。”麻苏苏四下看看,见前面有个卫生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方便一下。”
高大霞点头,看着麻苏苏走开,见身旁有个长板凳,便移步坐了过去,包袱放在身边。
工装打扮的年轻男人悄然走来,袖子里的匕首闪着寒光。
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朝高大霞逼来,特务举起的匕首也被阳光拉长了许多,高大霞突然意识到不好,一回头,一把匕首已经向她扎来,高大霞慌乱地“啊”了一声,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躲过了匕首。
拐角处,麻苏苏悄悄观望着这边。
寒光闪烁,年轻男人挥动着匕首又向高大霞扎来。高大霞顺手抡起墙边的一把拖把潦草抵挡,一面爬起身大声呼救:“来人,来人哪!”
年轻男人又扑了上来,高大霞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年轻男人一匕首挥来,却被高大霞一手抓住手腕,两人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男人的匕首一点点扎向高大霞的喉咙,一股寒意令高大霞禁不住颤栗起来,她使足气力将男人的手腕很劲一掰,猛然抬起膝盖顶向男人裆部,男人痛得低叫一声,手里的匕首跌落在地。高大霞转身便跑,跑出不远又刹住脚步,回身抓起包袱,巨大的阴影忽然罩住了她。男人堵住了她的逃路,恶狠狠逼了上来,高大霞吓得哆嗦,向后退缩着。
角落里的麻苏苏决心快速结束这场缠斗,操起墙角的一根铁棍握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眼看着高大霞一步步朝着自己这边退过来,她默默举起了棒子。
年轻男人握着匕首,步步紧逼。
“你是谁?我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高大霞颤着声发问。
男人一言不发,目露凶光。
高大霞心生寒意,脚底忽然一软,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包袱掉落在一旁。男人冷冷一笑,举起匕首扑了上来,高大霞吓得闭上了眼睛。
空气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碎裂声。高大霞睁眼,见男人的身子撞在卫生间外的镜子上,又轰然落地。
赶过来的是傅家庄。
拐角处的麻苏苏深吸一口气,举着铁棒猛冲而来,砸向傅家庄,听到风声的傅家庄身子一闪,棒子挥下,正砸在刚要爬起来的年轻男人头上,男人身子一晃,惊愕地看着麻苏苏,仰面倒下。傅家庄挥向麻苏苏的拳头突然收住,否则,此时躺在地上的又会多了一个人。
麻苏苏大惊失色,看了眼中年男人,又看傅家庄,慌忙扔掉铁棒,佯装害怕,带着哭腔:“我……我杀人了……”
高大霞心有余悸地拎起包袱,扶住麻苏苏,麻苏苏喘着粗气:“吓死我了……”
一旁的傅家庄神色阴冷,抓住高大霞的胳膊:“走!”
“放开我,放开!”高大霞挣扎起来。
前面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傅家庄督促着:“快走!”
高大霞和麻苏苏朝小门跑去,傅家庄紧跟上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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