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上下来,想着先去高大霞屋里看看,一下楼,却见高大霞正在水槽子前洗菜,神色淡然,脸上看不出悲喜之色。
“大霞,我来吧。”刘曼丽小心地走上前,打量着高大霞,小心地问,“没事了吧?”
高大霞用肩膀撞开刘曼丽:“快上茅房去吧,一会儿都醒了该抢不上坑了。”
“大霞,你的事我听有为说了。”刘曼丽眼圈发红。
“快上你的茅房,你占的时间最长……”高大霞扭头看向刘曼丽,看见她的一身制服装束,有些疑惑,“嫂子,你这是哪弄的?”
刘曼丽不安地拉着衣摆:“本来想和你说说我上班的事,可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怕你……”
高大霞愣着,显然还没有缓过神来。
“组织上考虑我是烈属,主要还是考虑公安局缺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刘曼丽解释着,感觉对不起高大霞。
“去吧。”高大霞反应过来,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公安局是好地方。”
“李副政委重用我,把公安局最秘密的事让我管,别人他都不放心。”刘曼丽小声道。
“那你可得上点心。我做饭去了,你一会儿叫傅家庄和有为起来吃饭。”高大霞端起水盆匆匆奔进了厨房。一进屋,委屈的泪水便不争气地奔涌而出。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傅家庄、刘曼丽、刘有为不时时小心地看向高大霞。高大霞低头吃着饭,一抬头,三个人都慌忙移开目光。
“有为,你快点吃,一会儿咱俩上趟老虎滩,进点新鲜鱼。”高大霞佯装没有注意到众人的异样,淡淡说道。
刘曼丽轻声道:“可惜我得上班,要不然,我也跟你们去。”
刘有为皱着眉:“姐,你现在干的是大事,就别气我和大霞姐了。”
“我气你们什么?”刘曼丽像受气的小媳妇,“我是说心里话,在文工团做饭也挺好,看戏还不花钱哪。”
“革命工作分工不同,文工团是宣传革命的重要阵地。”傅家庄正色道。
“还是傅大哥……”刘曼丽顿了顿,“傅处长觉悟高。”
“我饱了……”刘有为一推碗筷,站起身来,示意刘曼丽也走。
刘曼丽意会:“我吃饱了,你俩慢慢吃哈。”
房间里安静下来。高大霞面无表情地划拉着碗里的玉米粥,一整个早上,没人能从她脸上看出喜怒来。
“大霞,有什么想法,你可以跟我说。”傅家庄看着她,轻声说。
“不说了,就那些事。”高大霞淡淡地说,“等组织上什么时候调查清楚了,还我个清白就行了。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的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经得起组织考验。”
傅家庄脸上有了些笑意:“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早饭过后,高大霞像往常一样收拾起碗筷要去水槽子洗涮,刘曼丽却抢着干起来。高大霞说:“嫂子,你猛一下对我这么客气,我都不得劲了。”
“谁说的,我原来也这样式。”刘曼丽陪着笑脸。
“放心吧嫂子,我什么事没有。”高大霞说。
“能没有吗?没有你能唱半宿穆桂英?”刘曼丽白了高大霞一眼,“谁不受点委屈呀,你刚回来的时候,我说你哥不在了,你还不信,话里话外没少挖苦我,你当我听不出来啊,我不稀得跟你一样就是了。”
“是,我知道你让着我。”高大霞笑笑,轻声说。
“拉倒吧,你就是想替你哥看着我。”刘曼丽凶狠地瞪了高大霞一眼,又自顾笑起来。
高大霞跟着笑了:“现在我不看着你了,有合适的,我帮你找。”
刘曼丽慢慢收起笑容,眼泪闪过一丝哀婉:“有你哥在那比着,也不好找啊。”
“找不着就在家陪着我。”高大霞说。
“我可不想陪着你,陪来陪去还不得陪成冤家啊。”刘曼丽满眼写着嫌弃,不由露出了她惯常的说话方式,这狠劲没维持一会儿,她又自顾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涌出。
“这又笑又哭的,叫别人看见还当我欺负你哪。”高大霞伸手给刘曼丽擦着眼泪。
刘曼丽一把打开:“你能欺负得了我!”她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看见你还能笑出来,我就放心了,知道你不至于想不开。”
“怎么,你当我还能寻死啊,傻子才死哪。”高大霞低声嘟囔。
“对呀,不就是受点委屈嘛,能有什么?”刘曼丽教训道,“你参加革命干的是大事,能干多大事就能担多大委屈,受点委屈就想不开,那不应该是你高大霞。”
“嫂子,你说得对,跟那些牺牲的同志相比,这确实不是个事。”高大霞仰头望天,长出了一口浊气,“嫂子,叫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多了。”
“我这烈士家属,你当是白给的?”刘曼丽白了她一眼。
两人对视一眼,扎翅着湿漉漉的两双手,脸贴脸靠在了一起。
忙乎完家里的事,高大霞催促刘有为赶紧跟她去趟东海头,收点鱼船回来的新鲜海货,刘有为有些不情愿:“姐,他们都这样式对你了,你还管那个破饭店干什么。”
高大霞说:“组织上调查一下,也是为我好,想证明我的清白。”
刘有为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他们说话。”
“有为,我不能因为遭到诬陷,就不革命了,我要这样,不是正中了敌人的圈套嘛,再说,这也不应该是我这个老革命的态度。我现在越是努力工作,越是对敌人的最好反击。”
刘有为呵呵一笑:“文工团都不让你管事了,你还……”
“饭店也是文工团的,不还是我当家吗?我现在就是卧薪尝胆,”高大霞自嘲地笑起来,“就当是潜伏了。”
“潜啥伏呀,潜水吧。姐,日本人在的时候,你提心吊胆过不好,好不容易把日本人打跑了,你还要自己人的受窝囊气,这也太憋屈了吧。”
高大霞收起笑容:“有为,在这件事上,你不如你姐觉悟高,早上我俩还说这事,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受点憋屈嘛。监视方若愚的事,我不但要干,还要比原来干得更好。”
刘有为不屑:“你这是自己难为自己。日本人都被打跑了,你还潜伏个什么劲儿。”
高大霞说:“日本人被打跑了,还有国民党特务,要不是他们,我能受诬陷吗?他们为什么诬陷我?还不是因为我高大霞有本事,他们怕我挡他们的道。”
刘有为想了想,点点头:“姐,你放心吧,我永远跟你一帮儿。”
“谢谢你有为。我们不光要关注敌人的动向,还要宣传革命道理。”
刘有为高兴了:“这个我也行,我嘴皮子利索。”
高大霞笑了:“这个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己能行,你可以帮我敲敲边鼓。等我沉冤昭雪了,你又表现好,我介绍你加入组织。”
刘有为苦笑:“到时候再说吧。”
昨晚方若愚难得睡了个好觉,一大早来上班心情不错,老远看到万福德就招手打着招呼,不想,万德福送给他的,却是砸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的一拳头。不大一会儿,方若愚挨揍的消息,就传遍了公安局,傅家庄恼怒地冲万德福拍着桌子,指责他过于冲动。万德福却振振有词:“谁让他诬陷高大霞的,活该!”
“证据呢?”傅家庄反问。
“我就信大霞!”万德福脖子一梗。
傅家庄无奈地叹气:“没有证据就给人家泼污水,你这也是诬陷。”
万德福盯着傅家庄问:“在高大霞和方若愚之间选一个,你说你听谁的?”
傅家庄没法回答万德福的这个问题,去找了李云光,想替万德福解释一下,不想方若愚也在,他脑袋上缠着绷带,一副可怜相。听李云光说方若愚要辞职,傅家庄极力挽留,还说要让万德福来给他当面道歉,李云光更表示要严肃处理万德福,方若愚拦着两人,说老万这么一闹,对他也是好事,算是帮他找了个台阶。见李云光和傅家庄不解,方若愚说:“就是没有今天早晨的事,我也不想呆在公安局了,毕竟我原来在日本人手底下当过差。我也琢磨了,自己干了半辈子警察,虽说没干过缺德事,却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个行当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另外,我这岁数也不小了,腿脚也不利索,比不上年轻人,我寻思着找个清闲的地方养养老也不错。”
傅家庄向李云光投去询问的目光,李云光默默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强留了。不过,请方科长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工作安排好。”
方若愚连声道谢,傅家庄问他有没有想好下一步的去处,方若愚有些为难,说自己干了半辈子警察,别的手艺也没有。李云光思忖着,想起物资公司跟他们要一个保卫科长的事,既然高大霞出了问题去不了,那方若愚是个不错的人选。他把这个想法一说,方若愚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地方麻苏苏跟他说过,没想到今天李云光主动抛出了这个绣球,或许这是天意?还是……方若愚不敢想下去了,一迭声地答应了下来。临走时,方若愚可怜巴巴地求傅家庄帮自己一个忙:“如果方便的话,请你跟高大霞说一下。以后,请她不要再去打搅我的生活和工作。”
傅家庄无言以对。方若愚给他和李云光各自鞠了一个躬,离开了办公室。
刚才李云光就看出来,傅家庄对他安排方若愚去物资公司的事不太满意,方若愚一走,傅家庄果然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李云光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去:“我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你应该知道,方若愚不论是在过去的警察署还是今天的公安局,人品口碑都不错,不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那些老警察会怎么看我们?何况他还刚挨了万德福的打,老万这么冲动,按道理都应该清理出公安局队伍,可他一个瘸子,出去能干什么?”
傅家庄说:“那可以把方若愚安排到别的地方嘛。”
李云光悠悠吐出一缕烟尘,面目在缭绕的烟雾中变得模糊不清:“如果方若愚真是特务,派他到物资公司以后,一旦那里出现风吹草动,他就成了秃头上的虱子,暴露出来不是更好吗?”见家庄还是面有忧虑,他沉声说道,“你有意见可以保留,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刚才,方若愚也说到高大霞老是纠缠他的问题,这件事,你也劝劝高大霞,总盯着方若愚,她自己的日子不过了?”
“方若愚说的问题,我会跟高大霞讲。不过,档案的事情不调查清楚,高大霞不光没法生活,还会倍受煎熬。”傅家庄思忖着,“既然举报信涉及到高大霞在牡丹江的过往,我建议派专人到牡丹江去搞个外调。”
李云光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工作千头万绪,恨不得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哪还有人手可派。再说了,调查这种事,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同志。”
“我倒是有个合适人选。”傅家庄说。
“谁?”
“万德福。”
李云光琢磨着,少顷,还是点了点头:“老万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他的腿脚不大利索,更重要的是,他对高大霞过于袒护,我怕他感情用事。”
“那可以派后勤老钱跟他一起去,也是个照应。”傅家庄说。
李云光点点头,打电话叫来了万德福,他先是批评了一通他打方若愚的事,看万德福态度还算诚恳,才说起让他和老钱去牡丹江搞外调的安排,万德福一听,兴奋得不行,信誓旦旦要把这件事办好,还高大霞一个清白。临走时,万德福提了个要求,希望组织上不要再难为高大霞。
方若愚把辞职报告送到刘曼丽手里让她存档,刘曼丽推辞着不肯接受:“方先生,公安局是多好的差事呀,你再好好想想,别急着往我这交。”
方若愚谢着刘曼丽,把辞职报告放在桌上,刘曼丽轻声问:“方先生,你辞职是因为万德福吧?他其实就是想给高大霞出出头,跟高大霞讨个好,他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方若愚笑笑说:“那件事过去了,不提了。”
刘曼丽一脸愧疚:“其实大霞那个人不坏,就是一根筋,爱钻牛角钻,死心眼子。”
方若愚说:“我辞职跟他们都没有关系。”
“怎么能没有,方先生,你对高家有恩,这么走了我都对不起你。”
“刘秘书千万不要这么说,谈不上什么恩。当年我只是做了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那件事摊到别人头上,我也会帮忙。”
“你越这么说,我越觉得惭愧。本来还想,到了公安局,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处,没想到这才见了几面你就……”刘曼丽红了眼圈。
方若愚有些感动:“刘秘书,我提醒你一句,干你这个工作,要尽量少和外人接触,毕竟言多必失。”
刘曼丽感激地点着头:“谢谢方先生提醒,你真是个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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