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是把她的秘密转告给高守平了:“我……我千叮咛万嘱咐,她答应得好好的,还是快嘴舌子说了,我求她半天都白求了!”
高守平微微叹气:“虽然你是我嫂子,可我还是要说,你确实犯了严重错误!”
刘曼丽懊悔道:“我知道我错了,可这种事谁能说出口呀……要不是实在瞒不住,我也不能说,守平,管怎么说我都是你嫂子,伺候你那么些年,你可千万别像你姐似的,再说出去我就……真没脸了!”
高守平听来不由皱眉:“没脸都是小事,关键是造成的危害,我们都难以想像!”
刘曼丽哭丧着脸:“我是不该让他进办公室,可他来也不是光为找我,他还有正经事办。”
高守平没好气地打断道:“她的正经事就是找完傅大哥,再来找我、找你!”
“他还找你了?”刘曼丽忽然怔住了。她隐隐意识到,两个人说的也许不是一回事。
“傅大哥不给她窃听器,她就找我要,我不给又来找的你,肯定是因为我们谁也不给,她才焉头搭脑走了。”高守平无奈地叹气,“刚才我跟她说话,她都没理我。”
刘曼丽立即明白过来,是自己紧张过度了,高大霞并没有向谁透露今天的事情,高守平是来责备她违反保密条例放高大霞进机要室的。不过倘若连放高大霞进来都是严重违反条例,刘曼丽今日可以说已经将条例里规定的内容依次违反了一遍了。
“还有一件事。”高守平瞥了刘曼丽一眼,“你是不是撒谎了?”
刘曼丽再次紧张起来:“什么事?”
“你的脸色都告诉我了,刚才我姐在,我没好意思说破。”高守平这回说的是保险柜的密码重置问题。方才在询问刘曼丽此事的时候,通过观察刘曼丽的神色,他便已然清楚,刘曼丽根本没有修改保险柜的密码。
“保险柜的密码可是机密中的机密,这么长时间你都不改,存在多大的隐患你想过吗?”
“我一直想改,就是……”刘曼丽嗫嚅道,“不太会改。”
高守平听着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不会改你早说呀,也不能拖这么久!”
片刻之后,保险柜的大门被骤然拉开。在得知了保管公安局机密文件的保险柜使用的仍是胜利前的旧密码时,高守平立刻提出要对保险柜内的文件进行检查。这个疏漏委实太大了,他承担不起文件出现哪怕一点点的闪失。
在见到那份《筹建兵工厂骨干专家表》的瞬间,高守平脸色大变。
“怎么了?”刘曼丽紧张起来。
“这份名单被人动过。”高守平黑着脸,“我交给你的时候,故意在这里夹了根头发,可现在,这根头发没有了。”
“是不是夹在别的地方了?”刘曼丽探头看着,心里没来由一颤。杨欢的笑脸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不可能,就夹在第二页。”高守平眉头紧锁,“我拿来文件之后,谁还来过?”
“我登记的时候翻了翻,可能翻掉了。” 刘曼丽慌忙掩饰道,“看你,一惊一乍的,吓死人。做了记号也不跟我通个气,这是不放心我呀!”
高守平微微松了口气:“不放心你能把文件交给你吗?”
“行了,你赶紧把密码改了吧。”刘曼丽低声咕哝。
高守平俯身扭动着按钮,郑重地叮嘱道:“这个密码,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刘曼丽没回音,高守平回头,见刘曼丽在思忖着什么,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嫂子,你想什么哪?”
见刘曼丽一言不发,高守平又叹了叹气:“你看,我批评几句还闹上情绪了。”
刘曼丽没有回答,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保险柜,隐隐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喝下了有毒的酒。
另一头,获得了文件照片的杨欢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前去找麻苏苏邀功了。麻苏苏在惊喜之余却也不免忧虑,目前他们暂时没有能力独立冲洗相机中的胶卷,这意味着他们只得选择外人开的相馆来冲洗照片。以目前苏联人对国民党的态度,以及共产党在大连城内对特务行动不间断地打击来看,这势必会是一项极具风险的事情。而作为大连城的商业老街,青泥洼街面上拥有为数众多的老资历相馆,几番研究之后,麻苏苏决定让平日里不常在街面上露脸的杨欢代为前往冲洗,倘使有失,便也不至于暴露麻苏苏的身份,以及良运洋行这个联络点了。
正午方过,天际卷起了浓厚的阵云。满街的梧桐树随风舞动,卷起的落叶飘落在河面上,激起了一圈扩散开来的涟漪。高大霞伫立在河边,默默凝望着倒映着铅灰色天空的河面,忽地沉沉叹了叹气。傅家庄与高守平今日对她表现出的不信任委实令她寒心,而刘曼丽不清不楚的秘密恋情也缠绕着她的思绪。没来由地,她忽然想万德福了。
很久以前,她和万德福就这样行走在河边,尽管他们聊得内容委实与浪漫搭不上边,多半是商讨如何制作可以瞒过日军搜索的炸药,而后安置在重兵把守的仓库里,可时至今日,当初的惊心动魄放在如今竟然也变成了值得缅怀的回忆,曾经近在咫尺的人如今却是离家千里,生死未卜。他毕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义无反顾地踏上去往牡丹江的征途的,可万德福已然出发逾月,至今仍杳无音信,倘使他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高大霞的后半生大约要在自责与愧疚中度过了。
大概是内心的思念过于沉重,她甚至误将街面上的一名行人认作万德福了,急急忙忙追了他大半条街,直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跟丢了目标,才怅然若失地停住脚步。高大霞意识到自己内心郁结的心结压得太沉了,不得不与人诉说,于是她便找上了万春妮。后者大抵是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倾诉感到意外,随即向高大霞许诺,自己一定会多方打探父亲的行踪,好让高大霞安心。
“我姐真说想万叔儿了?”高守平听来不由一怔。万春妮交班后,便专程来找了一趟傅家庄,询问自己父亲的去向,大约是被高大霞的情绪所感染,加之许久未听闻父亲的讯息,当着傅家庄与高守平的面,万春妮不由凄声呜咽起来。可碍于万德福此行目的的特殊性,傅家庄委实不便将任务叙述的太过详细,只得好生劝慰万春妮不必太过担心,相信万德福此刻已经得了好消息,正在赶回大连的路上了。
从傅家庄办公室出来后,万春妮与高守平寻了一块僻静处,两个年轻人静静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万春妮缓缓平复了情绪,这才向高守平说起了高大霞今日的举动来。
“我姐就是太想让万叔回来,好证明她的清白。”高守平叹气。
万春妮吃惊道:“大霞姐怎么了?怎么不清白了?”
高守平自知失言:“没事儿,就是正常的调查。”
“那大霞姐说想我爸怎么解释?”万春妮面露忧色,“他俩要在一块,咱俩只能分开了。”
“不可能。”高守平摇头,“我姐早就说了,她跟万叔儿不来电。”
万春妮还要说什么,高守平忙换话题道:“春妮,最近公安总局事情特别多,我要是一时顾不上你,你可别埋怨我。”
“我知道,有空你就去坐坐我的电车,能见上你一面,我就踏实了。”万春妮轻声说。
“春妮,对不起。”
万春妮苦笑着摇了摇头:“多亏了有飞燕姐,没事的时候,她能陪陪我。对了守平,有件事你能帮我问一下傅大哥吗?”
“什么事?”
“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飞燕姐。”袁飞燕认真地说。
“春妮问我这事?”傅家庄一怔,忽然笑了,“怎么,她要给我做大媒啊?”
夕阳斜斜照进了办公室里,高守平窘迫地坐在傅家庄面前,低声说道:“春妮和袁飞燕关系特别好,春妮跟着袁飞燕学唱歌。”
“怎么,你家春妮学唱歌,就得让我做牺牲品啊?”傅家庄扬了扬眉毛。
“不是不是,就是问问,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诉春妮。”高守平挠了挠后脑勺。
傅家庄慢慢倚在靠背上,凝望着天边的霞光,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在玫红色的晚霞投射出的光芒之间,傅家庄轻声说道:“你让春妮说,飞燕同志歌唱得好,人也漂亮,我希望她幸福。”他低低笑了笑,“袁飞燕是聪明人,她会明白的。”
霞光渐渐消隐在半空。暮色向着大地覆盖,袁飞燕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从浴室出来,穿过了安安静静的走廊,向着宿舍走去。夕阳照着女孩姣好的曲线,为她踱上了一层柔和的帷幔。走廊尽头,杨欢斜斜依靠在墙边,忽然眼睛一亮,兴奋地朝着袁飞燕吹起了口哨。
“飞燕,排练完了?”他欢快地打着招呼。
“团长他们还在排,我的不用排了,回来拿点东西,正好休息一下。”袁飞燕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细细的水珠甩了杨欢满脸。杨欢回味着空气中浮动的发香,回身去看袁飞燕远去的背影,目光盯着女孩长裙下的小腿曲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文工团宿舍大院门前,方若愚推着自行车匆匆赶来。女儿今夜将要去往遥远的烟台进行演出,他预备着临行前送她一程 ,带她出去吃一顿好的。一路循着老师傅的指引,方若愚辗转来到了袁飞燕宿舍楼下。照着门前的号码,方若愚一间一间数了过来。
袁飞燕立在镜子前,梳理着如水的长发。房门半开着,一双脚慢慢迈了进来,袁飞燕不知。一双脚缓缓迈了进来,夕阳将来者的影子长长地投在了袁飞燕身上。袁飞燕一愣,回身看去,发觉来者竟是杨欢。袁飞燕眉头一皱,没等她出言呵斥,杨欢忽然迅速地锁死了房门,兴奋地搓着双手,缓缓向着袁飞燕走来。
袁飞燕抬心下惊骇莫名,还没等喊出声来,杨欢骤然扑了上来,将袁飞燕按倒在床上。袁飞燕没有料想杨欢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不由奋力挣扎起来。
杨欢疯狂地撕扯着袁飞燕的衣裳:“飞燕,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杨欢,你个混蛋,放开我,你放开我!”
“飞燕,你就别喊了。”杨欢笑得神秘莫测,“咱俩本就是一家人,生米做熟饭,早晚的事儿,今天我的柴禾都烧起来了,我,我等不及了!”
“杨欢,你混蛋,我爸来了,他会杀了你!”袁飞燕尖叫起来。
杨欢手里的动作忽地顿了顿,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我和你爸都是一路人。
“你胡说,你个臭流氓!”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房门轰然倒塌。金色的霞光倾泻而入,方若愚立身门下,宛如天神下凡。
杨欢和袁飞燕都怔住了,方若愚一个虎跃扑了上来,随势一拳打来,杨欢跌倒在了角落。
“方若愚,你敢打我!”杨欢瞪大了眼睛。
“打的就是你这个臭流氓!”方若愚几步扑了上去,狠狠踹向了杨欢。
杨欢慌忙护住了面颊:“别打脸!我有演出!”
“你还要脸?你个畜生!”方若愚狠狠挥拳,拳头直指杨欢的面门。
杨欢疼得龇牙咧嘴:“方若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是——”
方若愚狠狠卡住了杨欢的脖子,将他剩下的话狠狠地塞了回去:“不知好歹的东西!”
“干什么!”门卫循声闯了进来,一见屋里的阵势也是大吃一惊,慌忙上前抱住了方若愚。杨欢趁机挣扎而出,伸手在脸上一抓,摸到了满脸血迹:“你,你,你敢破我相!”
“老子不光要破你相,还要要你命!”方若愚咆哮起来,两个门卫合力都险些拦不住他。
“你,你等着,我,我告你去!”杨欢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门外。
“老子现在就杀了你!”方若愚冲着杨欢的背影怒吼。
杨欢的背影远去了,方若愚忿忿地收起了力气,从两名门卫手里挣脱开来,冷冷地理了理衣襟,俯身查看着袁飞燕的情况:“燕儿,他有没有……”顿了顿,他忽然抬起头来,朝着一旁的门卫狠狠一瞪眼。门卫心下不由一颤,连忙识趣地退出了门外。
“我没事,幸亏你来得及时。”袁飞燕轻声说道,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
方若愚松了口气:“你也是,现成的家不回,来宿舍干什么?”
“我来取点东西,休息一下就回团里了,谁知道会……”说着,她使劲抹着眼泪,“我非让团里把他开除不可!”
方若愚犹豫再三,坐在了袁飞燕身边,轻声说道:“燕儿,你要是想解恨,我就再打他一顿,卸条胳膊砍条腿都容易,这件事就不要跟团里说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袁飞燕一怔:“那不是便宜了这个流氓?”
方若愚叹了叹气:“教训教训他,再不敢惹你就行了。归根结底,他还是喜欢你。”
袁飞燕不可置信地瞪着方若愚:“爸,你怎么能替一个臭流氓说话?”
“年轻人一时冲动,算了吧。”方若愚轻声说,微微别过了头去,“你自己的名声,比他那条狗命更值钱。”
袁飞燕狠狠道:“他以前是贫嘴薄舌,但还没缺德猖狂到这地步,谁知道怎么就疯了!”
方若愚自责地低下头。他无疑是最清楚其中关节的人,明白必然是麻苏苏在其中对杨欢透露了什么。他纵使有满腔的怒火,也无力向自己的同僚身上发泄,如此想来,他不免内心浮起一阵悲叹,对于前路也越发地迷茫起来。
暮色四合,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洋房门前,几缕青烟在风中舞动。它们来自下方扭动着火焰的铜盆里。刘曼丽蹲在火盆边,默默朝里丢着纸钱,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映出了一片晶莹的泪痕。
“大霞,你还恨我?”她忽然轻声问。在她身后不远处,高大霞默默走了出来,在几步外驻足。
“你要找,就找个正经的男人,人家要是有老婆有孩子,就拉倒吧。”高大霞叹了叹气。
“你说什么哪?”刘曼丽想要生气,可却没来由地笑出了声来,“我找的,可是溜光水滑的大小伙子。”
高大霞不由好奇,既然是正经人家,男未婚女未嫁的,刘曼丽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她的疑惑被刘曼丽随口编造的理由搪塞过去了,高大霞开始对这个神秘的男人好奇起来:“什么时候能带我们见见他?”
刘曼丽抬头望着青烟消失的方向,没有回她的话,默默起身朝屋里走去了。高大霞的目光追随着她,只见刘曼丽忽然止住脚步,背身对着高大霞,轻声说道:“他今晚去山东,等回来吧。到时候,你可别眼红。”
高大霞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我眼红什么?”
刘曼丽没再回话,身影在暮色下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姐,你到底想说什么?”一旁的高守平终于忍不住了。
高大霞盯着面前跳跃的火光,眼前泛起一阵潮意:“嫂子在外面有人了。”
高守平沉默了片刻,认为此刻大概需要作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可是他却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一天总是要到来的,他在潜意识里早已经意识到了。于是他的表情便如高大霞一样平静,目光也落在了燃烧的火焰上:“她找的什么人?”
高大霞摇了摇头:“过些日子,她说让我见见。”
“这怎么还真有了。”高守平叹气。
“有怎么了?你希望嫂子守一辈子寡啊。”高大霞赏了高守平一记手刀。
“那肯定不希望。”高守平抱着脑袋躲了躲,“我就是觉得,舍不得她走,老觉得嫂子就应该是咱们高家的人。”
姐弟俩各自沉默了片刻,仿佛同时从面前的火光里看见了九泉之下的高金柱。
“嫂子嫁给谁,都永远是咱的嫂子。”高大霞眼底有泪光闪烁,“她走了那一步,咱高家就是她的娘家!”
逐渐降临的暮色中,刘曼丽背身立在门后,听着高大霞与高守平的谈话,泪水无声地划过了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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