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是午膳时分,街头各种吃食香飘万里,把他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只觉饥肠辘辘,刚巧对面有家卖扁食的小店,牛骨熬的汤,简直香得没天理。源仲顺手扯下两根极乐鸟羽毛,在它不满夹杂鄙夷的眼神里,把那两根羽毛变成了银子。
“老板,来两碗扁食。”源仲从容自若地把银子递给那看上去老眼昏花的老板。
老板“呵呵”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只紫铜镶嵌的琉璃镜片,对着银子看了几眼,紧跟着怒容满面,一把将银子抛回来,怒道:“这无耻的仙人!居然用鸟毛变作银子骗老汉我!”
源仲登时傻眼了,现在凡人都这么厉害了?他、他是怎么看出那是假银子的?那个小镜片是什么他不知道的神器吗?
“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居然做这种坏事……”路人甲“叽里咕噜”地道。
“牵着这么漂亮的坐骑也不知是哪家的仙人,怎么这样……”路人乙“叽里呱啦”地道。
“上回也有个猴妖用猴毛变银子骗人。唉,世道变了,人心不古啊!”路人丙十分感慨。
源仲面无表情,牵着极乐鸟又慢慢走了。
天下之大,他却连吃碗扁食的银子都没有,何其萧索,何其落魄!
走到拐角处,他默默替饿坏了的极乐鸟擦一把眼泪。
衣衫下摆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拽了两下,源仲回头,却见一只大黄狗热切地瞪着他,在它爪子边上放着一只小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
源仲看看狗,再看看布袋,再看看狗,突然发现这只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他将黄狗的爪子握住,入手不是动物毛皮温热的感觉——这是一只机关狗吗?居然做得如此惟妙惟肖!
那这个布袋里莫非……
源仲急忙翻开布袋,果然里面五锭银子一粒不少,正是那天晚上他扔出去砸机关鸟的。
他急急抬头,四处张望,只见远远的一个小巷子里,姬谭音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她躲在巷口的树后,只露出两个眼睛,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他手里的银子。
到最后,他还是没躲开她,她一直躲在暗处跟着吗?
源仲捏着手里的银子,不知道为什么只想笑,而且他真的笑了。
他慢慢走到谭音面前,一面笑一面叹气,开口:“好吧,吃扁食吗?”
一团团小白云般的扁食泡在雪白的牛骨汤里,上面撒了一层碧绿的葱花,香气诱人。
老板怒容犹存,对源仲很没有好脸色,将扁食重重放在桌上,转头对谭音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认识的仙人?姬小姐这样的好姑娘,别被这种混账仙人带坏了!”
源仲装聋作哑,他馋得狠了,抢过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面捞扁食一面低声问:“这儿的老板好像跟你很熟?”
方才跟她一路来到扁食店,沿途好多小食老板笑眯眯地跟谭音打招呼,他怎么不知道这怪女人人缘如此好。
谭音摇头:“不算很熟,不过我做了些‘鉴伪镜’卖给他们,他们好像都很喜欢。”
鉴伪镜……源仲突然觉得嘴里发苦,香喷喷的扁食也吞不下去。原来……原来那小镜片是她做的!他早就该猜到,如此可恶凶狠的工具必然是出自可恶的怪女人之手。
“迟早有一天你要被人套麻袋群殴……”源仲愤愤地嘀咕,一眼就识破他的障眼法,这也太狠毒了,有狐一族的面子今天被他丢光了。
“他们都是小本生意,”谭音见他狼吞虎咽了一碗扁食,又两眼放光地看着一边极乐鸟的扁食,她赶紧把自己手边没动的那碗推过去,“隔三岔五被使障眼法,拿假银子,怎么赚钱养家?”
“就你好心。”
源仲一口吞了扁食,毫不客气起身便走,谭音急忙跟在他身后,没走两步,他突然又停下,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跟着我到底为了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漂亮的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转不出什么动听的借口,源仲对她这种样子又厌恶又无奈。
蠢货,白痴!连说个好听的借口都不会。别人不了解情况,看他们这样,还以为他做了什么负心薄情的事呢。
“你真的叫姬谭音?是个工匠?”他想起眉山君在天书里翻了十天也没找出个结果的事情。
“是。”谭音爽快地点头。
“你这身体,是拿了别人的吧?”
源仲转身继续走,说话的语气虽然风轻云淡,可内容却让她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源仲笑得讽刺:“因为我不是蠢货。你借别人的身体,不怕遭天谴?”
谭音默然摇头。
好吧,不管她是什么人,敌人也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好,这样蠢而天真的女人,能成事才怪。
“你要跟着我,我可是很能吃的。”源仲背着双手,摆出有狐一族大少爷的气派,“锦衣玉食美人,缺一不可,养不起我,我就要跑了。”
谭音赶紧翻开自己的钱袋,她这几天卖的“鉴伪镜”相当热销,赚了不少钱。虽然不太清楚他嘴里的“锦衣玉食美人”要花多少钱,但姬家身为工匠世家,从来就不会缺钱,只要一双手还在,就饿不死。
“我有五十两。”她如实报出家底。
源仲抢过来掂了掂,塞进自己怀里,跟着讥诮地笑:“这点钱,养我的坐骑都不够。”
“这个……我可以继续做东西卖,很好卖的。”她对自己的手艺还是相当有自信。
源仲被她煞有其事的样子气笑了:“那走吧。”他加快脚步,脚下生风似的。
谭音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又惊又喜,不敢相信他居然就这么听话地不逃了,她小心翼翼拽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可以跟着你了?”
源仲“嗯哼”一声:“现在不是跟着吗?”
“可以一直跟着?”
“那要看你表现。”
身后的姑娘突然沉默了,半天不说话,源仲回头一看,她满脸感激,眼睛里甚至还有泪光闪烁。他反倒被这种表情吓了一跳,他见过各种美人的各种表情,轻嗔薄怒,厌烦调笑,可从没见过美人对他这样感激涕零。
“谢谢你。”谭音无比诚挚地道谢。
源仲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发热,低声道:“好了,不说这个,去客栈。”
他现在有钱了,他要用钱砸死那个势利眼的客栈伙计。
很明显,源仲之前用假银子骗扁食店老板的事情在这一带传开了,客栈掌柜拿着鉴伪镜对着他给的银子左右看,上下看,翻过去颠过来地看,最后还是颇不放心地望着谭音,问:“姬小姐,这鉴伪镜不会坏掉吧?”
源仲脸色发绿,恨不得掐死这多事的丫头。
“以后不许做这种害人的东西!”上楼去客房的时候,他毫不讲理地抢走谭音的乾坤袋,“袋子我保管了,要什么材料跟我说。”
其实他想看看这乾坤袋里究竟装了什么,问姬谭音,她什么也不会说,只会露出那种死蠢的表情,看了就讨厌。查又查不出她的身份,他干脆抢了乾坤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乾坤袋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个极其普通破旧的描金牛皮囊,一般人拿来放碎银子和杂物的。打开束口的牛筋绳,内里却大为不同,影影绰绰,竟好似里面藏着另一个小千世界。这般鬼斧神工的技术,实在难以想象是凡人所制。
源仲一件一件从里面掏东西,先是几只胸口有大洞的小小机关鸟,想来是他那天晚上砸坏的,她还没来得及修。然后是几个包裹,装的换洗衣物和各类杂物,还有几包绷带药瓶之类,零零碎碎,竟全是日常所用,毫无奇特之处。剩下都是各种材料,他甚至还掏出一截金丝楠木来。
最后,他从最里面掏出了一只小小的五彩风车并一只半旧的丝囊。
源仲拿起风车轻轻吹了一下,它“咿咿呀呀”地转起来,与外面小贩卖的差不多,但要更小一些,手柄与连接彩绸的不是竹丝,而是十分柔软的白银。或许是被人长期摩挲,白银丝泛出乌黑的颜色,应当十分古旧了。
他吹了一会儿风车,想不出所以然,索性拿起丝囊看。
丝囊是半旧的,但洗得非常干净,触手柔软,颜色像天刚蒙蒙亮时那种淡淡的青色,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装。
他还是想不出所以然,姬谭音居然没有装半点会透露身份的东西在乾坤袋里,她不像如此谨慎的人。
他对姬谭音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恨不得把她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可是她方才那样牵着他的袖子,含着眼泪满脸感激地说“谢谢”,让他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像撞在铜墙铁壁上,脸皮再厚,也使不出恶毒的法子。
客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谭音清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僧侣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进。”他把东西飞快地装回乾坤袋,坐直了身体。
“我需要乌木三段,杨木两段,青铜一块,外加四十粒铆钉……”
谭音对乾坤袋里的材料如数家珍,一口气说下来大气也不喘一下。源仲手忙脚乱地在乾坤袋里乱翻,他哪里认得乌木和杨木长什么样,翻了半天索性把乾坤袋还给她:“拿回去。”
谭音利索地取出材料,稀里哗啦丢了一地,她似乎不打算离开,就地挑选起需要的东西。
源仲这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工匠制作东西,起初见她一会儿锯一块木头,用小刀又雕又凿,怪没劲的,可她那双手像变戏法似的,没几下就弄出个小小的木头人来,有鼻子有眼睛,头上还戴了一顶可笑的帽子,栩栩如生,他不由得看得入迷。
她又用杨木替小人做五脏六腑,巴掌大的木头人,五脏六腑得有多小?源仲只觉她那双手简直不可思议,连个战都没打一下,又稳又快,一颗小小的心脏渐渐在她掌心现出雏形。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源仲点燃蜡烛,只见谭音替做好的小小木头人穿上一件十分合适的小小的白色袍子,式样十分古老——她这是做木偶玩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谭音从桌上拿了茶壶,轻轻揭开小木头人头顶的帽子——那帽子原来是个盖子,下面的头顶藏着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小孔。她又取了一个更小的漏斗,漏斗下方的嘴插进那小孔里,然后灌了小半壶茶水进去。
小木头人突然动了起来,起初只不过是动动胳膊动动腿,动作十分笨拙可笑,紧跟着突然双手朝上,开始跳起舞来,舞姿十分古老。
源仲目瞪口呆地看着木头人脸上的五官动起来,眼睛眨动,嘴唇翕动,然后它突然张开嘴,听起来十分可笑的尖细歌声从它嘴里传出。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木头人一边唱一边跳,身上的白袍子飘来飘去,颇有潇洒之意。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这本是歌颂舞者雄壮英姿的诗,却让这细小的木头人跳出十分滑稽的味道来。它头上的帽子一会儿歪过来,一会儿歪过去,好像随时会掉下去。
它忽又捧心做思念仰慕状:“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歌声袅袅,渐渐微不可闻,小木头人转了个圈,给大僧侣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行礼,跟着再也不动了。
源仲觉着自己的下巴好像快要掉下去了,他一把捞起那个小木头人,扒开衣服帽子,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看不出它到底是怎么能唱能跳的。
“你……”他盯着谭音,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叫神乎其技,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
谭音抬头看他,烛火映在她眼底,亮晶晶的。
“你喜欢吗?”她问得很真诚很期待。
他应该会喜欢吧?当年她第一次做了会唱歌跳舞的木头人给泰和看,泰和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大僧侣现在的表情跟泰和一模一样。
可是她等了好半天,源仲也不说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喜欢吗?”谭音有点担心,小木头人能把泰和逗笑,怎么这只狐狸却毫无反应?
源仲还是不说话,他只是盯着她,一直盯着,她雪白的脸还有乌溜溜的眼珠子,她黑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单纯的期待,他情不自禁又想起高台上的那双眼眸。
好像有几万只蝴蝶飞进了耳朵里,他略显狼狈地垂下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完全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不喜欢。
“嗯。”他微不可闻地表示肯定,捏着小木头人舍不得放,拇指来来回回把它的帽子拨来拨去,又慌张又心不在焉似的。
“那就送给你。”谭音面上第一次露出开心的笑意,“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源仲一夜都没睡好,他把那个会跳舞会唱歌的木头人捏了又捏,时不时往里面灌点茶水,看着它神态滑稽地跳着唱着,他就乐得不停。
到了第二天再看到姬谭音,他不知道为啥就觉得她顺眼多了。
他想起棠华时常以身边有两个绝色侍女而骄傲,那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自己身边可是有个巧夺天工的工匠。
源仲莫名地心情奇好,盼着她再做点什么有趣的东西,见她一大早就在客房里埋头努力凿啊磨啊,他充满好奇地凑过去看——她正在打磨一个琉璃镜片,而且手边已经有十几个已经做好的镜片。
“你还在做这讨厌的东西。”他对鉴伪镜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全砸碎了。
“这不是鉴伪镜。”
谭音满脸都在放光,充满了高级工匠对自己作品的成就感与自豪感。她把小镜片递给大僧侣,示意他放在眼睛前,叮嘱:“来,看我。”
源仲依言望过去,透过琉璃镜片,她的样子变得非常滑稽可笑,脑袋又圆又大,上面两只眼睛傻兮兮地眨巴着。
“什么都没出现?”他把镜片抛来抛去地玩,“什么玩意啊?”
“这叫好运镜。”谭音一本正经地给它命名,“你去看看街上的人。”
透过镜片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他这才发觉有的人头顶有一片小红云,有的人头顶是一片小黑云,而且颜色深浅不一。他亲眼见到一个头顶的小云黑得像墨一样的男子被小偷顺走了钱袋,他半点没有察觉,反而兴冲冲地进了一家赌馆——估计他很快会被人打成破抹布。
“这个有点意思!”源仲看得津津有味,又把镜片对准谭音,她头顶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是怎么回事?”他略好奇。
“那就是一两个时辰内既没好运也没厄运。不过好运镜只能看凡人,是看不出仙和妖的运势的。”
源仲拿着好运镜玩了半天,忽见半空中翩翩落下数只仙鹤,仙鹤背上骑着几个仙风道骨的仙人,透过好运镜看,他们周身居然放出璀璨金光,偌大的“仙”字印在他们脑门子上,十分可笑。
居然还能识别仙和妖!源仲对着铜镜照自己,果然自己脑门子上也有个偌大的“仙”字,看起来蠢极了。
他本来想建议谭音把这个很蠢的字改改,谁知她两眼放光地凑过来,问:“大僧侣殿下,你觉得好运镜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他一对上她充满期待的眼珠子就没辙,只得信口胡诌:“一百两银子一个吧。”
谭音肩负养好大僧侣的重担,听见好运镜这么值钱,水都没喝一口,抱着镜子脚不沾地地跑出去兜售了。
莫非她是惦记着他昨天说的锦衣玉食美人?这孩子真实诚。
源仲难得泛起了一丝内疚,推开窗轻飘飘地落下去,刚好落在才出客栈门的谭音面前。
“小姬啊……”他清清嗓子,用少见的温柔声音说道,“一百两银子一个,卖给我好了。”
他都快被自己的善良与好心打动了,难道他真像姬谭音说的,是一个好人吗?
谭音乌溜溜的眼珠子怀疑地看着他,突然道:“你有钱吗?我不赊账的。”
“哗啦啦”,他的好心情与一个好人的伪装顿时碎了一地,立即端起刻薄脸斥责:“还不赶紧去卖,卖不完今天不许吃饭!”
这一番恶毒又刻薄的嘴脸,惹得路人们纷纷摇头,替旁边那个柔弱少女心疼。作孽啊,这年头连仙人都能“逼良为娼”,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源仲一肚子气,眼瞅着谭音慢慢走远,突然她又掉头跑回来,在他面前踯躅半晌,才小声道:“你……你会等我吧?”
她脑袋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翕动,一副担心他会耍她一个人偷偷溜掉的样子。源仲一肚子的气突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心里有不可一世的得意,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软云般的情绪。
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特别是女人,她这种死缠烂打与柔弱实在是满足了任何一个男人的梦想,他不可能不得意。可他也非常明白,姬谭音接近他,肯定有一个目的,虽然他不知道那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他对她的感觉很复杂,厌恶,好奇,赞叹,恐惧,甚至还包括一种隐隐约约的失望。
但是此时此刻,他实在不愿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开口了:“走,我跟你一起去。”
姬谭音不是那种热情开朗的少女,虽然外表斯斯文文,但其实与温柔贤惠沾不了边,更谈不上精明能干。
她卖东西的方法也十分原始笨拙,抱着好运镜一家一家店铺问过来,本来老板们见是做出鉴伪镜的姬小姐,都十分客气,结果一听好运镜要一百两一个,脸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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