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为这个荒谬的想法苦笑,他接触的女人很多,可是对她们却一点都不了解,也没有想过去了解。他喜爱美人的皮相,却从不想了解美人的心,所以,他不懂,姬谭音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对他做下种种可恨可恶又可爱的行径,转过头又死死盯着别的男人看,女人是这么可怕的动物吗?难怪有许多老人家要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他现在就很难受。
源仲缓缓撕下假脸皮,简直不由自主地要去照照镜子。
铜镜里映出他的脸,苍白,略有些瘦削——哪里不如傅九云?
照了半天,他突然觉着这行为蠢到家了,一把丢开铜镜,想出去走走,突然门被人敲了两下,他心情不好,懒得理会。
门外的人好像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源仲心情更加不好,他最近心情不好的次数实在太多,该吃点清心丸什么的补补。
不知过了多久,客房里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有许多人在走路。源仲猛然睁开眼,已然暮色四合,他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倚在床边睡着了。
手指一搓点燃蜡烛,那“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低头一看,却见客房门半掩着,好几只比先前那只小木头人更小的木头人穿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衣服,笨拙地朝床边走。
源仲看傻了,那些小木头人一直走到他脚边,整整齐齐排成三排,双手合十行礼,然后开始跳舞唱歌,唱的还是那首《简兮》,然而众多小小木头人一起却比那天晚上一个木头人的声势浩大多了,衣袂摇摆,歌声尖细,煞有其事的模样很是可爱。
然而还不止这些,门后又飞进数只小小的机关鸟,体态玲珑,叫声清脆,除了没有鲜艳的羽毛,其他与真鸟一般无二。这些小机关鸟嘴里叼着花,绕着木头人飞,花瓣撒落似雨。
一曲终了,源仲的下巴还没合上,只见门后又“扑簌簌”飞进一只体型略大的机关喜鹊,嘴里叼着个小纸条,停在他胳膊上上下左右地晃脑袋,十分有灵气。
源仲慢慢抽出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吃饭吗?
他抬头,客房门后,谭音只露出一双眼,愚蠢至极地盯着他看。
他又好气,又想笑,白天那一股脑的坏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他是有多傻?多傻?
为何要笑?为何一下子遍体神清气爽?
源仲故意丢下纸条,挥手赶走机关喜鹊,在床上翻个身,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叽叽喳喳”的鸟啼声如下雨般密密麻麻地响起,胳膊上一重,竟停了七八只机关鸟,有喜鹊,有乌鸦,还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鹰。每只机关鸟嘴里都有字条,上面都写着同样的三个字。
源仲被鸟叫声吵得脑袋发麻,只得叹着气起身,回头再看看客房门,谭音依旧老姿势躲在门后,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唉……”他长叹一声,正要说话,忽觉窗外一阵白光闪烁,像闪电般,瞬间照得四下里亮若白昼,紧跟着许多人低声惊呼:“天光开阖!”
天光开阖,居然比玉清仙人推算的早来了八个时辰。
兖都城外的隐山已被诸多仙妖挤得水泄不通,从天上到地下,满满当当、密密麻麻,无数仙妖笼罩在那奇特的白光中。
天光开阖,属于凡间的神迹。
此时天色已暗,可天穹中却有一道强烈的白光直射而下,笼罩大地,绵延千里。许多尚未成人形的妖物跪倒在地,沐浴天光,仿佛这样就可以马上修成人身一样。
四下里安静得甚至有些诡异,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近乎祈祷的呻吟,没有一个人说话。
三个甲子前,当天光第一次落在西方海霞山时,所有的生灵都为之激荡。仙人们揣摩推算着天意,但除了娑罗山的玉清仙人勉强能推算出下次天光开阖的时辰,其余一无所获。
谁也不知道天光是从哪里来,它又究竟代表着什么?神魔大战后,诸神皆隐,可天神的存在依然是所有仙妖的向往与敬畏,这莫测又炫目的天光,是不是代表着天神遗留的旨意?
谭音骑在机关鸟背上,眯眼仰望天光。
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天光,这清冷却又炫目的清光,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是神格落入凡间才会有的光辉。
是韩女?还是……泰和?
谭音的呼吸骤然停了,手心里一阵阵发汗,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是泰和出事了?
当日通过天牙台下界,她与韩女有过约定,非到万不得已,不得随意在凡间使用神格,这也是神界的至高铁律,纵然如今诸神早已消散,可也是她们必须遵守的。
天光倾泻,白纱般笼罩着隐山,微微荡漾。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那炫目的白色光芒发生了细微的变动,渐渐地从炫目的白色变作晚霞一般的淡红,艳丽无匹,莹莹絮絮的光点花瓣一般缓缓落下,仙妖们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
在天顶,一团浓烈的淡红光芒如水墨般缓缓晕开,丝丝缕缕,幻化出一个女子的轮廓。谭音倒抽一口凉气,周围无数人在惊叹,在狂喜地号叫,她什么都没听见,她的整副心神都被那个巨大而模糊的人影吸引了去。
女子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长裙与发髻都十分古朴,衣袂如水波般摇曳,漫天霞光铺开,带着无上的庄严与天威——上古时代便已消失的天神,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忽然现身了。
她缓缓睁开眼,黑宝石一般的眸子——谭音浑身僵硬地看着这出现在凡间的神格,无声地唤出她的名字:韩女。
天光开阖,居然是韩女在天牙台放出神格,她不要命了吗?
难道,泰和真的出事了?
谭音双眼清光渐盛,她必须立即赶回天牙台。泰和失去左手,陷入神力衰竭的无限沉睡中,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像其他神君那样化作金光陨落。
她以手抵额,立刻便要放出神识,就在这个瞬间,耳边忽然掠过一道锐利的风声。她微微一怔,眼睁睁看着两道巨大的黑色长鞭划闪电般划破长空,将她身前的大僧侣从坐骑背上一扯而下。
源仲不是第一次见到天光,这清冷的光辉,他少年时期曾在癸煊台上见过。
世间传闻见到天光开阖可以心想事成,就连许多仙人都相信这个传闻,可他知道那不是,那是天神的光辉。虽然三个甲子以来他见过许多次天光,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次,天神会这样出现在他眼前,而且比少年时期那惊鸿一瞥更加清楚。
他整个灵魂都被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吸引过去,心中觉得熟悉,可又觉得那么陌生。是她?不是她?记忆里的那双眼眸似乎是不一样的,应当更……更怎样他也说不清。天神之眼,令他敬畏臣服,心底却没有那燃烧灵魂般的痛苦与迷惘。
他记得癸煊台上的眼睛,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那双眼睛里除了清冷,应当还有些别的东西,正是那些微妙的蕴涵,令他为之神夺,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地度过许多年。
源仲缓缓闭上眼,记忆里的双眸与天穹中那双眼睛重叠在一处,他心里有终于重见天神的至上喜悦,还有一种茫然的失望,涩涩然,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个人,对着遥不可及的月亮发愣。
耳畔骤然响起的锐利风声令他警觉,紧跟着身体被两道长鞭捆住,无法抗拒的巨力拉扯着,他被狠狠地从极乐鸟背上拽下。
是战鬼一族?居然在天神现身的时候下手,好大的胆子。
源仲撕开左手的黑丝手套,一把握住长鞭,红光吞吐,两根长鞭眨眼便开始结冰,巨力拉扯下,寒冰承受不住,轰然碎裂。他被捆住的身体终于得到自由,化作一道金光,轻飘飘落在地上。
没有人发现这异常的动静,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意,天神现世这种神迹不知有多少千年没出现了,就算世间资格最老的仙人,也对上古那场神魔大战不甚了解。最后一次神魔大战如同一个巨大断层,隔开了两个时代,没有任何交集。如今天神再现,谁还会管那些仙家之间的仇怨?
源仲望着对面不远处两个战鬼,冷笑道:“天神现世,你们战鬼一族不也曾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居然敢在这里动手。”
两个战鬼没有回答,他们忽然双双跪下,向天穹中天神的虚幻巨像叩首三次,紧跟着解下腰间短刀,竟然再度攻上。
源仲心中恼怒,左手缓缓扬起,红光吞吐,手臂与指尖那层暗红色的斑纹骤然亮起,像是活了一样开始缓缓流动。这一招杀伤力太大,这里有诸多仙妖,如果伤了其他人,等于自找麻烦。
他眼见一个战鬼向自己扑来,当即化作金光想要离开这漫山遍野的仙妖,谁知左手突然一紧,那个不知死活的战鬼居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
源仲立即发力,谁知左手被那个战鬼抓住后,不知套了什么东西,红光竟瞬间熄灭了。他大骇之下顾不得细看,金光一闪直窜出十几丈远,这才发觉自己的左手上被套了一层黑灰色的晶体,晶体覆盖手腕,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向上蔓延。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的左手战无不胜,但由于太过凶恶,所以只有以黑丝手套覆盖住。手套的材质以不在五行之内的龙皮所制,糅合龙蚕所吐的丝,恰好可以挡住左手的威力。而此刻吞噬他左手的黑灰晶体不知是什么东西,不但无法发力,他的整个左胳膊都发麻,渐渐失去知觉。
那个不知死活用晶体套他左手的战鬼双臂已开始结冰,他冷笑地看着大僧侣用力剥离左手的晶体,却一丝也不能撼动。
“毛皮畜生!”战鬼嘶声冷笑,“你不过是窃取天神之物的蝼蚁!”
一言未毕,他胳膊上的冰飞速蔓延,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包裹。
源仲从未遭遇过这等奇事,此时他左手被封,两个战鬼也死了一个,他不欲恋战,金光一闪,便要逃开。可第二个战鬼早已鬼魅般扑到他面前,手中短刀对准他的左手一挥而下——他们的目标是左手?源仲又惊奇又骇然,然而此时他躲避不及,眼看左手要被一刀切断,头顶突然有一物被飞快掷下,挡在他左臂上,战鬼一刀斩在其上,发出“扑”的一声闷响,听声音像是砍进了木头里。
源仲不等战鬼反应过来,金光闪烁,退了十几步,这才发觉方才救了他的,居然是一截金丝楠木,那丫头救了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谭音从机关鸟背上跳下,挡在他身前。
谭音低头看了看他左手上的黑灰晶体,微微皱眉。
“喂,你傻了?”源仲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给我走!别待在这儿碍事!”
她肯定是眼睛被屎糊了,难道看不出对面那是个战鬼吗?她是小丫头也好,来历奇特的鬼魂也好,人家一巴掌就能把她拍烂。
谭音摇摇头,正要说话,对面的战鬼又一次袭来。这精于战斗的部族,在战斗中无论对象是谁,也无论对象有几个,永远不会退缩。
刀光一闪而过,又是“扑”的一声,源仲傻眼地看着谭音手里拿着一截木头棍子,不知道又是什么珍贵的木材,战鬼的短刀也劈不断,被她拿着挡住了第二刀。
源仲见她满脸严肃,好像真要上沙场那种煞有其事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就想笑,左手被莫名晶体封住的惊骇也暂时不知去了哪里。他低声问:“喂,你这是在保护我?”
谭音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截一人高的木材,重重砸在身前,眼中清光大盛,掌心在木材上一拂而过,那截木材瞬间被流水般的清光切割,眨眼之间就切割出一个机关人,谭音将手里的木棍放在它手里,它“咔嚓咔嚓”地活动活动手脚,颤巍巍地迎上那个战鬼。
“嗯,我保护你。”她淡声道。
她不是傻瓜,天光开阖、韩女神格现身、战鬼与有狐一族的恩怨突然变成了封印抢夺左手,只能说明一件事:韩女等不及了。
一定是泰和出事了,否则韩女不会这样。
她心急如焚,可现在还不能走,她不能让泰和的手被人抢走。
那个瞬间被清光切割出的机关人动作毫无章法,明显根本不会打架,可却又跟猴子一样灵活,手脚怪异地划来划去,也不知怎么的就将战鬼一次次犀利的攻击给挡了下来,战鬼无论怎么猛攻,也无法突破它的阻挡。
“走。”谭音扶着源仲的胳膊,将他送上极乐鸟背。
天穹中的天神虚像忽然动了一下,朱唇微启,天地间所有仙妖都听见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无双。”
谭音浑身一震,韩女在叫她!叫她的名号!
她是无双,以无双天下的工匠手艺被赐予神格,天神赠名号:无双神女。
身后的战鬼发出凄厉的号叫,短刀染上血一般的色泽,那笨拙的机关人被他瞬间切成碎片,拼命的战鬼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几下兔起鹘落,闪电般落在谭音身边,高举手中短刀——这一刀劈下,只怕她整个人就要碎了。
谭音只觉整个人被大力一拽,她原本就心神不宁,一时不查,竟狠狠摔在地上,耳后凄厉的风声响起,她垂在肩上的一绺长发被利风生生切断。
后背被滚烫的液体染湿了,浓郁的香气霎时飘散开。谭音像被雷劈了一样跳起来,是血!大僧侣被战鬼劈中了!
她急急转身,却见周身丈许范围有一层浅浅的金光荡漾——是有狐一族的结界?源仲挡在她身前,双手合十,两眼紧闭,嘴唇翕动,不知在默念什么。
战鬼的短刀狂风暴雨般劈在结界上,每劈一下,金光就淡一些。结界可以挡住他的短刀,却挡不住刀劈出的狂肆利风,源仲胸前被劈出许多血口,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香气浓郁至极。
这样下去他会死。
谭音将手伸入乾坤袋,摸索到最后一根金丝楠木,正要取出来,源仲突然一脚狠狠踩上她脚背,她疼得手一滑,金丝楠木又掉回乾坤袋里了。
“唉,你这个累赘!”他大声叹气,十分嫌弃,“男人打架,女人掺和什么!乖乖在后面待着!”
他合拢的双手忽然缓缓张开,一团浓烈的金光盘桓在掌心,翻滚流动,像一颗小小的金色心脏。
“当”的一声巨响,结界终于被战鬼劈碎,源仲掌心中的金光轻盈地飞了出去,瞬间炸开。金屑像长了眼睛一样团团笼罩战鬼,他慨然不惧,手中短刀舞得好似一团翩跹蝴蝶,然而刀锋却劈不开这浓郁的金屑,它们渐渐缩小收拢,将他裹成一团金色人影。
“走!发什么呆!”
源仲一只手将谭音的后领子一拽,硬生生把她抛上极乐鸟背,他双手合十,念一声:“长!”
包裹住战鬼的金色碎屑突然化作千万根细长的尖刺,硬生生将那个战鬼穿透。
源仲又念一声:“爆!”
金色的尖刺剧烈地爆炸开,那只战鬼连痛呼的时间都没有便成了碎片。
源仲长出一口气,浑身是血地回头看看谭音,突然笑了笑,语带诙谐:“我还是挺厉害的吧?”
一语未完,他再也撑不住,双脚一软便要摔下去。
谭音赶紧把他捞起来,吹了声口哨,极乐鸟被满地血液中散发出的浓郁香气刺激得十分狂躁,原地转了好几圈才拍着翅膀飞高。
“你……你这个累赘……”源仲还在埋怨,脑袋靠在她肩上,忽然抬手撩了一下她的头发,声音低微,“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欢我?”
谭音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伤势太重,他很快就晕死过去。
天穹中的天神虚像还在呼唤:“无双,无双……”
谭音紧紧握住裙角,将韩女的呼喊丢在了身后。
包裹住源仲左手的晶体是神水晶,神界至宝之一,可以封住神力。不过战鬼用的并不是最纯净的神水晶,所以颜色呈黑灰。
谭音捧着源仲的左手,轻轻触摸。
神水晶平时是一团黏稠晶莹的液体,一旦接触到神力,便自动贴合包裹,变成最坚硬的晶体,无论什么利器也不能将之破开。曾经的神魔大战,她用神水晶为泰和做过盔甲,那具神水晶的盔甲,伴随着他打了无数胜仗。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并不是这不知从何处来的神水晶,而是源仲胸前的伤口。虽然有狐一族的结界保护他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但他胸前伤口还是纵横交错,被刀风划出无数道又深又长的血口。
仙人并没有那么容易死,可为战鬼所伤又是另一回事,刀风划开的伤口恢复得极其缓慢,战鬼带来的伤像毒药一样,侵蚀他的血肉,令他流血不止。
谭音拧干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他擦了擦身上的血迹,但伤口不能愈合,帕子很快被血浸透,血反而越擦越多,血液中挥发出的香气简直令人头晕。
这样下去不行,他很可能在今夜死去。
谭音撸起袖子,双眼清光涌动,事到如今,她必须用神力替他修补身体了。
可是……心底突然响起一个淡漠的声音:你来到凡间,找到这个人,不就是为了等他死去吗?
谭音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去,她低头,静静看着源仲昏睡中苍白的脸。
泰和的左手在他身上,那只被魔魅斩断的左手陨落凡间后,几经辗转轮回,已经成为有狐族的圣物,融入血脉,有了自己的命数。而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好运继承到了而已。她身为天神,心态高傲地等待他的自然死亡,然后取得泰和的左手。
是的,泰和还在等着,他失去左手,神力衰竭,被封在神水晶里。倘若不快些,他只怕会像其他神君那样陨落消散,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到后来,她无论做什么,泰和都看不惯,不喜欢。现在他睡着了,她终于可以真正为他做一件事,她一个人等了五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谭音闭上眼,不去看源仲身上狰狞的伤口。不管这件事是不是有韩女的掺和,最终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她要等着这个人慢慢死去,然后取下他的左手。
心底的声音又淡然响起:你本就不该保护他,人反正不是你杀的,不用担心神格陨落,就这样安安静静等着取他的左手,不好吗?
可是她还是保护了,完全是潜意识的一种直觉行为,当利刃劈向他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把他护在身后。
不对,她应当只是不想看到那只左手被砍下来。曾经也有神君发生同样的事,一只手陨落凡间,自己神力衰竭。那位神君亲自下界寻找,最终找到了那只手的新主人,当场将那只手取下接回自己身上,可他的结局却并不是恢复神力,而是在手接回去的那个瞬间更快地化成金光陨落消散,那是他扰乱命数的结果。
她不能让泰和也遭遇同样的事情,她下界找到左手的新主人,是为了等他自然死亡,然后用最顺应天数的方法将手还给泰和。
所以,现在源仲要死了,她要等的就是这个,她应当高兴才对。
谭音心烦意乱地站起来,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可是又不愿去深想,她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血液中散发出的香气让她头痛欲裂,她要出去等着,出去就不用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
袖子突然被人轻轻拉住,谭音如同惊弓之鸟,整个身体都绷紧了,骇然低头。源仲不知何时醒了,两只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去哪儿?”他声音很虚弱,好像随时要断气了。
谭音实在不擅长撒谎,脑门子出汗才结结巴巴地憋出一个理由:“你、你伤得很重,我去、去找大夫……”
他笑了笑,缓缓松开手,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早点回来,别乱跑,外面很危险。”
他又沉沉晕死过去,鲜血已经将床褥浸透,只要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他就会彻底死去,仙人也不例外。
谭音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痛,好像被人在狠命地拉扯。
心底那个淡漠的声音在催促她出去,可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淡不可闻。
韩女在叫她,泰和一定出事了,泰和还在等着她,如果不把左手拿回去,他会彻彻底底消失。谭音觉得浑身都在发抖,眼前一片模糊,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放出神力,替他修补身体了。
她一面哭一面修补,哭得像个茫然无措的小孩子,不知是为了泰和,还是为了床上奄奄一息的大僧侣。五千年没有流过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自己都觉得害怕。
修补身体的剧痛令源仲又醒来很多次,他昏暗的黑眼珠最终准确对上她的眼睛,然后突然用力抓住她,抓得十分紧,以至于他的指节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我是在做梦?”他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眼前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是梦?非梦?他那么多年的寻找与祈求,如今正在眼前。他忘不掉这双眼睛,清冷,却又藏着燃烧灵魂一般热烈的东西,那不该是天神的眼睛。
“看着我,看着我……”他乞求。
那双眼睛徘徊躲闪,最终静静与他对视。
他复又惊觉了什么似的,喃喃问道:“姬谭音呢?她去哪儿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眼前阵阵发黑,很快再次陷入深深的梦乡。
修补仙人的身体要费力许多,等大僧侣的伤口完全愈合时,天已然大亮。
谭音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已经没事了,大约要睡上五六个时辰才能醒。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有种虚脱感。
外面人声鼎沸,所有仙妖,包括凡人都在热烈地讨论着昨夜的天神现世。
谭音厌烦地合上窗户,指尖泛出一缕清光,轻巧地弹入大僧侣眉间——下个印记,他有任何异常她就会知道。想了想,她又从乾坤袋里取出最后一根金丝楠木,用清光切割出一个机关人,护在他床边。
现在,她可以走了,她要去找韩女谈谈昨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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