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婉秋柔声道:“多谢大僧侣殿下割爱,婉秋无以为报,唯有请您吃一顿酒饭,万勿推辞。”
源仲看看她,再看看后面的棠华,棠华摊开手,一脸无奈。他身边这两个绝色侍女,与其说是侍女,倒不如说是被他宠坏的大小姐。棠华向来好脾气,这些年跟过他的侍女个个都被宠得鼻孔朝天,婉秋还算温柔的。
他转了转眼珠,笑道:“我住得离这里不远,既然在这里遇见,也是有缘,不如去我那里做客,婉秋姐姐亲自下厨做两道小菜,让我也享受下口福,如何?”
此人有自己开辟的洞天一事他们都知道,但他向来行踪诡秘,族里竟没人知道他将洞天开辟在何处。如今他亲口邀请,棠华岂有拒绝的道理,便心情甚好地答应了。
源仲跃上极乐鸟背,将谭音拉上来坐在自己身前。忽然,他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回去后将那个机关人关房间里,别让他出来。”
“为什么?”谭音难得郁闷,难道源小仲有那么见不得人?
源仲耳朵都红了,憋了半天,才低声道:“你送我的,我……不想让别人见到。”
谭音闷头想了半天,他话里的意思她似懂非懂,莫名其妙地,她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回头朝他露齿一笑,想说点什么,却又拙于表达,被他轻轻敲了一路的脑门子。
其实那个小洞天变化很大,谭音住进来后,不但做了引湖水灌溉药田的大型机关,还做了引水入楼的机关。虽说到了冬天那供水的青铜管会冻住,可怎么说也比从前方便许多。
棠华身为仙人倒还能勉强维持镇定,他身后那两个侍女见着扫雪的木头人简直又叫又跳,冲上去一顿搓揉,半点绝色美人的气质都没了,惹得棠华一个劲摇头:“没一个像样子!疯疯癫癫,两个疯丫头。”
待听闻这些机关都是出自谭音之手,婉秋、兰萱两个侍女索性拉着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可怜谭音这个拙于口舌的,在她们的莺声婉转下,她连句利索的话都没能说完。
棠华道:“我听闻上古时代有偃师的传说,莫非这个姬谭音是偃师传承?”
源仲不愿与他多谈谭音的事,随口应付过去:“谁知道呢。”
棠华笑道:“如果我没记错,姬谭音是沅城人士,父母双亡,家里是卖油的,并不像偃师传人啊。”
源仲笑而不语,将众人请入小楼。谭音记着他的话,先上楼将源小仲安顿好,下来的时候,便见兰萱将青铜鼎打开,往里面加了一块新香饼,点燃后味道十分清冽淡雅,与往日源仲所用的香料味道截然不同。
棠华道:“你所用的‘枯木逢春’香虽好,但还是略甜,我先前制了一味新香料,曰‘料峭’,你品品看如何。”
说话间婉秋奉上茶水,其色老红,叶片大而圆,闻之奇香无比,更有一股暖意直溢胸腹。
棠华又道:“这是前几日芜江龙王送来的江底水草,炒制后做成茶饼,名为‘黯然销魂’。名字虽怪,味道却好,你也尝尝,喜欢的话,我这里还有几块,送你些。”
源仲苦笑:“你一来,又是点香,又是送茶,倒叫我这个主人无所适从。”
婉秋捂嘴“嘻嘻”笑:“我家公子就爱这些香啊茶啊的清雅东西,见人便卖弄,您老担待些。”
谭音低头喝了一口茶,只觉满口馨香,更绝的是,此茶配合香鼎中所燃的料峭香饼交织在一处,在鼻端缓缓融合蔓延,竟令人霎时耳聪目明,精神为之一振。
她正要再喝一口,忽觉方才胸臆间令人畅快的清爽瞬间消失,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窒闷。她皱了皱眉头,脸色骤然一变,身体像脱离控制一样,直直朝地上摔去,茶杯连着茶水洒了一地。
怎么搞的?她……身体不能动了?谭音心中骇然,她神智清醒,却无法控制身体,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又是一声茶杯摔在地上的碎裂声,源仲浑身颤抖扶着椅子,急道:“棠华……你下了药?”
一言未了,婉秋与兰萱两名侍女快若闪电般将棠华护在身后,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大门处,方才停下。很明显,这两名侍女经过极其严格的训练,虽为凡人,动作却十分利落。
源仲脸色苍白,他看上去明显是苦苦支撑,不让自己被药力打倒。
棠华神色淡然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你太任性了,拥有我族至宝却不听从调令。丁戌倒是好心放你走,我却看不惯。自小你就被僧侣辛卯与丁戌长老保护得极好,即便面对族人也从不露出真容,甚至连名字也不肯透露。哼,丁戌也知道你得罪了不少人,怕你被人咒杀吗?不过,源仲,我翻遍所有机密记录,终于知道了你的名字。”
源仲勉强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最后却又颓然摔下去,他喘息粗重,似是竭力与药力相抗,声音也微微发抖:“我实在想不到,自己的族人也会对我下手。你有这么恨我?”
棠华与他一起被丁戌长老带大,丁戌为人刻薄多疑,他带出来的族人也大多跟他一个性子,唯独棠华是个例外。他脾气好,好到身边那么多侍女个个被他宠得无法无天,犯了什么事找他,他也只有苦笑,连一句重话也不肯说;好到方外山所有族人都因源仲的古怪脾气不肯接近,唯有他还能与源仲有些来往,虽然每次都被气得够呛,却不记仇。
这样的棠华,即便将他今天下药的事说给方外山所有族人听,也不会有人相信,即便是源仲自己,也不愿相信。
棠华摇摇头,明显不欲与他多说,他向婉秋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即会意。
婉秋是棠华近年来身边最为得意的侍女,平时如同大家闺秀般温文尔雅,即便是侍女,也时常穿着宽袖长裙。此刻她上前两步,从宽大的长袖中缓缓抽出一把短刀,刀身如秋水般澄澈,又似碎冰般寒意刺骨。
她一步步走向谭音,目标竟不是源仲。
源仲突然道:“怎么,你要对付的人不是我?”
棠华面沉如水,低声道:“将这女人杀了!她留在此人身边终是个祸患!”
谭音眼睁睁地看着婉秋走向自己,她的神识没有受损,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放出神力也毫无作用,横亘在胸臆间那团令人窒息的感觉她并不是特别陌生,但此时此刻情急之下却想不起那是什么。
不过眨眼工夫,婉秋走到她面前,绝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准她的背心便一刀刺下——快,狠,准,毫不留情。
“叮”的一声,她的短刀撞在一层薄薄的金色结界上,险些被弹飞出去,一道金光呼啸而过,将她手里的短刀强行夺下。婉秋脸色微变,不敢与那道金光相抗,一个箭步迅速退了数尺,按兵不动。
金光落地,现出源仲的身形,他动动胳膊动动腿,仿佛没事人似的,方才那副颓靡的样子不知去哪儿了。在棠华惊疑的目光下他微微一笑,眼神转冷:“你的料峭香与黯然销魂茶很新奇,谢谢你了。不过棠华,你莫忘了,我做了三个甲子的大僧侣,倘若没有半分警惕,岂能活到现在。”
他素来非自己制的香不用,非亲手泡的茶不喝,棠华一来洞天便坏了他两个规矩。他请他们来做客,本就存了一丝警惕之心,又怎会轻易上当。只是没想到他这香与茶水混合在一处的效果那么大,谭音居然也能被放倒。
棠华森然道:“我也早知你没这么好对付……”
源仲抬手阻止棠华说下去,他直直看着棠华,低声道:“棠华,你我相识数个甲子,今日之事,为何?”
有狐一族并非战鬼那样争强好斗,这本就不是个善战的部族,族人喜爱制香,喜爱酿酒,是个再清雅逍遥不过的部族。棠华看不惯他将姬谭音放在身边,出于他左手是至宝的考虑,可以理解,但他会货真价实地出手伤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他应当也清楚,真要动手,十个棠华也不会是他源仲的对手。
棠华没有说话,他抬手,指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姬谭音。
兰萱自他身前忽然有所动作,从袖中抽出两柄短短的匕首,竟不知是什么遗落的神器,从她袖中一出来,尚未出鞘,便带出一阵近乎疯狂的杀戮声。
源仲一听那声音,脸色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
传闻香取山的山主喜爱收集各类异宝奇珍,这一双匕首他曾在香取山的仙花仙酒大会上见识过,传闻是可以弑神的利器,应当是当年神魔大战中被魔物们遗落的兵器,竟不知棠华是怎么把它们弄到手的。
兰萱出手极快,一柄匕首瞬间脱手而出,撞在那层结界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层结界便似气泡般碎裂开,紧跟着又是第二柄,朝动弹不得的谭音的背心直直插去。
谁知匕首又撞上一层结界,结界碎裂的同时,那柄匕首也被弹落在地。源仲化作一道金光,将谭音拦腰抱起扛在肩上,紧跟着又是一道金光,转瞬落在兰萱身后。无论她身手怎样敏捷,终究是凡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被源仲一掌劈在颈侧,翻身晕死过去。
棠华正要动,忽觉身前一阵刺骨寒意。源仲左手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脱下了,他那只被天神眷顾的暗红色左手掌心红光隐隐,正抵在自己喉前三寸处。
“我实在想不到,有一天会对自己的族人露出左手。”源仲皱着眉头,大有厌恶之色,“你的目标是姬谭音?给我个理由。”
棠华并不紧张,声音淡漠:“她来历古怪,目的不明,如同藏在沙里的刀,如此隐患,非杀不可。你不杀我,终有一天我会杀了她。”
源仲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你打不过我……不,你根本不会打架。棠华,话不要说得太满。”
棠华也笑了:“我知道,你不会杀自己族人,你见到子非死了都受不了,更何况亲手杀我。源仲,你比我想得还有良心。”
他忽然一把抓住源仲的左臂,厉声道:“婉秋!”
婉秋早已动了,先前落在地上的那两柄匕首不知何时被她执在手中,动作如鬼魅般刺向谭音,谁知匕首又撞在结界上,再刺,还是结界。
源仲冷道:“我在,没有人能动她。”
棠华点了点头:“不动她,那就动你。”
婉秋手中的匕首忽然转向,狠毒异常地劈向源仲被拉住的左臂——他们的目标竟然与战鬼一样,是他的左臂!源仲一脚踢开棠华,身体化作金光,眨眼便落在小楼外,神色古怪。
“你疯了。”他带着一丝惊愕望着棠华,他的左臂一阵刺痛,婉秋手中那柄匕首虽然未曾接触皮肉,但毕竟是弑神的魔器,竟将他的左臂劈开一道深长的血口。
棠华缓缓从小楼中出来,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他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目中竟然泪光莹然。
“定!”他低喝一声,雪地上忽然伸出无数青黑的粗大藤蔓,将源仲与谭音捆了个结结实实。婉秋挥舞着那双魔器劈来,源仲唯有架起结界相抗,他神色古怪到了极点,回头盯着棠华,却见他不说话,盘腿坐在雪地上,双目紧闭,两行泪水从他莹润如玉的脸上潸然而下。
“上天神有感,吾族殚精竭力……”一行行晦涩古朴的祷文从棠华嘴里缓缓吐出,源仲竟不知这会儿该笑还是该哭,棠华要杀他!要斩下他的左手!棠华居然在这个时候流着泪念祭天祷文!
婉秋仿佛不知道疲倦似的,一刀接一刀劈来,源仲浑身被咒术捆牢,动也不能动,不由得心中厌烦,突然大喝一声:“开!”
捆在他身上的粗硬藤蔓瞬间散开,他化作一道金光,先劈晕了婉秋,正打算继续将棠华也劈晕,忽听洞天生门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巨响,他脸色登时剧变——这是有人在试图用蛮力打破他的洞天强行闯入!
“看来我还是没法完成这个上命。”棠华突然开口,慢慢站了起来,还斯文地掸掸衣衫上的残雪,他抬起头,面上泪痕犹存,神色却已恢复漠然,“我走了,想必战鬼很快便要攻进来。两族宿怨,纵然为同一个上命,我却也不愿见他们,更不愿见你死在他们手里。”
他居然将战鬼引来?还居然这么平淡!源仲怒极反笑:“我竟不知你与战鬼一族勾结上了!”
棠华面不改色,长袖一拂,身体渐渐变作半透明,这是他独有的风遁之术。
“天神在上……”他垂下头,一行泪洒落,消失在源仲眼前。
今日发生的事,虽然他早有警惕,但也没想到会匪夷所思到这等地步。棠华是什么人?有狐一族地位高贵的大公子!他居然与战鬼族勾结,与他们一起觊觎他的左手吗?
源仲心中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身上数道伤口一阵阵抽痛,纵然放出结界,婉秋手里的魔器到底还是将他割伤,所幸伤势不重。
生门处的声响越来越大,源仲抱着谭音飞速进屋,低头查看她的情况,见她呼吸面色均如常,两只眼睛也颇有神,只是不能动。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道:“没事,闭上眼,就当睡一觉。”
他将青铜鼎里燃烧的料峭香扑灭,冷不防源小仲满脸惊惶地从楼上跑下,花容失色地叫:“好大的声响!出什么事了?”
源仲冷着脸将谭音递给他:“看好她,抱着,死了也要保护她!”
源小仲茫然地接过谭音,忍不住分辩:“我是机关人,不会死,只会被打烂。”
源仲懒得与它斗嘴,目光冰冷地瞪了它一下,源小仲立即乖觉地把谭音抱上楼,讨好地笑道:“你放心,被打烂了我也会护好主人的!”
源仲长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走出小楼,但见远方青山峦峦之处黑云密布,那是生门即将被打破的迹象,一旦生门被破,战鬼们闯入洞天不过是顷刻间的事。
他盘腿坐在门前的雪地上,默念咒文。一道巨大的闪烁金光的结界连着他的身体将小楼也笼罩在内,少不得,今天又要大开杀戒了。
谭音只觉被源小仲连抱带拖地给拖上了楼。这机关人满脸又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做贼似的把房门反锁上,再把窗户留道小小缝隙,它趴在窗前朝外偷窥。
她想说话,可是身体不受控制,想放出神识,可神力却无法用,万幸胸口那团窒闷的感觉渐渐开始消失,抽丝剥茧般缓缓现出害她失去知觉的罪魁祸首——一滴芝麻粒大小的神水晶,想必是混在了茶水中,被她一时不察吃了下去。
谭音竭力控制身体,试图摆脱那一粒神水晶的桎梏,她不能躺在这里无所事事,洞天生门即将被破,源仲要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战鬼,假如他们再用神水晶封住他的左手……这结果她想也不愿想,双手微微发抖,想要动上一下,却难如登天。
像是察觉到她的颤抖,源小仲跑到床边,殷勤地问道:“主人,你有什么吩咐?”
谭音张不开嘴,只有死死瞪着他,盼望他理解她的意思,给她提一壶茶水过来。
源小仲见她目光很是杀气腾腾,不由退了一步,捂住胸口骇然道:“主人!你怎么了?”
我要水!她拼命用目光传递这个要求。
“你冷吗?”他赶紧用被子把她裹个结实。
要水!她眼珠子都快瞪酸了。
“还是冷?”他体贴地再加一层被子。
水!谭音快绝望了。
源小仲含羞带怯地扭着衣带垂下头:“我知道你冷,可是、可是人家只是个机关人,没办法上床替你暖床……”
谭音突然能理解源仲每次见到它就一脸要吐血的表情了,她现在就很想吐血,非常想。
“水……”她突然艰难地发出干涩的声音,只这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似的,瘫在床上喘息粗重。
源小仲急匆匆地给她提了一茶壶水,倒在杯子里喂她慢慢喝了一杯,谭音缓缓舒了一口气,身体里的那粒神水晶她没办法处理,只能喝下大量的水暂时压制它的作用。
“还要……”她艰难地又说一句。
直到喝完三壶水,谭音才艰难地动了动身体,手脚勉强可以动,却没法站起来。
源小仲充满敬畏地望着她圆滚滚的肚皮,一个字也没敢说。
谭音闭上眼,一丝一缕地艰难调动神力,窗外雷鸣般的撞击生门的声音消失了,想必战鬼们都已闯入洞天。她心中焦急,低声问:“源小仲,外面的情况怎样?”
源小仲凑到窗边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急道:“哎呀!好多气势汹汹的人朝这边冲过来!我数数啊,一,二,三……好像有十几个。停下了,在和源大仲说话,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源大仲在笑,他居然在笑!”
谭音叹了一口气,她错了,她不该让源小仲做这么困难的事。
“你过来。”她叫它,“把我扶起来。”
吩咐源小仲把她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尽全力调动所有可以调动的神力,将源小仲叽叽呱呱的聒噪声抛在脑后。她要尽快下去,她要保护源仲。
洞天生门终于被破开,雷鸣般的巨响骤然消失,残留的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洞天中一切生灵都畏惧地躲藏起来,湖里的老鼋也深深地潜入水底淤泥中,不敢泄露半丝灵气。洞天被破,对开辟洞天的仙人来说不亚于被重击,每个洞天都有个生门,供人出入,倘若强行被破,这个洞天便再也不能用了。若不是棠华进入洞天留下痕迹,想必战鬼们也不会这么快找到生门。
最新网址:xiashuk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