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必须有钱傍身,然后一口气不上来,就悄然而逝。
她轻轻说:「按照华人的说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过什么好事来。」
连年轻的看护都说:「是,我相信。」
承欢站起来,她已完成送终的大业。
她轻轻走出医院。
在大门外等车,她看到一名臃肿的少妇正与家人等车,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
承欢过去探头一看,那幼婴紫红脸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闻声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承欢笑了。
医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特的地方,生与死之重头戏都在这座剧场内演出。
承欢让他们母子先上车,她搭随后那辆。
她直接回办公室,先用电话与父母联络,然后照常处理公务。
辛家亮过来与她谈过十分钟。
「父亲与母亲摊牌,要求离婚。」
承欢问:「辛伯母怎么说?」
「她立即答允。」
啊,承欢对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觉得辛太太不学无术,躭于逸乐,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断。
她语气充满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欢,你似乎不知事态严重,她分了财产决定往外国生活,那些钱永远归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欢笑笑,「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
辛家亮说:「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开会,散会再说。」
可是那个下午,有一位欧阳律师打电话来传承欢过去接收遗产。
承欢真没想到祖母会老练能干得懂得雇用律师。
她听清欧阳律师公布遗产内容,不禁怔住。
「——铜锣湾百德新街海景楼三楼甲座公寓一层、北角美景大厦十二楼丙座公寓一层,另汇丰股票——」
承欢一点都不感激这个祖母。
匪夷所思,这么些年来,她住在养老院内一直冷眼看他们一家四口为生活苦苦挣扎,从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欢铁青着脸,有一次她险险失学,祖母见死不救,由得麦来添四出借贷,幸亏张老板大方慷慨,乐善好施,帮麦家渡过难关。
这老太太心肠如铁,带着成见一直到阴间去。
承欢待律师宣布完举,问道:「我什么时候可变卖产业?」
律师答:「待缴付遗产税后约一年光景吧。」
「我已决定全部套现。」
「我们可以代办。」
「好极了。」
「估计麦小姐可获得可观利润,财产接近八位数字。」
承欢露出一丝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来道谢,麦承欢中了彩票呢,多么幸运,她离开律师写字楼,立刻去找毛咏欣。
好友在会议室,她在外头等,拿着一杯咖啡,看窗外风景。
祖母那样讨厌他们,终于还是把麦家的产业归于麦家,所以纨裤子弟们从来不怕得不到遗产。
承欢在心中盘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层象样的公寓让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种第十四座十八楼甲室的地址完全丢在脑后,换一个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厦名。
她微微笑。
毛咏欣一出会议室看到她:「承欢,你怎么来了?」
连忙与她进房间坐下。
一边关怀地问:「最近犯什么太岁,为何发生那么多事?」
「也没什么,还不是一桩桩应付过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时,日与夜,天天难过天天过。」
「说得好。」
「咏欣,多谢你做我的好友。」
毛咏欣十分诧异,「哟,这话应当由我来讲。」
承欢告辞返回办公室。
同事对她说:「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欢猛地想起她与辛家亮有约。
电话接通了,辛家亮诉苦:「我已决定送一只寰宇通给你。」
承欢只是陪笑。
「出来开解我,我情緖极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抚。」
承欢遗憾地说:「还是做孩子好,不开心之际喉咙可以发出海豹似的呜咽,接着豆大眼泪淌下脸颊,丝毫不必顾忌。」
辛家亮说:「真没想到我会成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破碎的家庭怎么样她不知道,可是麦家经济情况一向孱弱,也像随时会得崩溃,承欢提心吊胆,老是希望可以快点长大,有力气帮这个家,一踏进十五岁,立刻帮小学生补习找外快,从不缺课,因长得高大,家长老以为她有十七岁,她一直懂得照顾自己。
「你应当庆幸你已经长大成人。」
辛家亮承认这点,「是,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楼下见。」
他们初次见面也下大雨,承欢为建筑署新落成文娱大楼主持记者招待会。
记者围住助理署长问个不休,矛头指向浪费纳税人金钱的大题目之上,那名官员急得冒汗,一直唤:「承欢,承欢,你过来一下。」命她挡驾。
简介会终于开始,辛家亮上台介绍他的设计,承欢离远看着他,哗,真是一表人才,又是专业人士,承欢有点心向往之。
散会,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装大伞,默默伸过来替她遮雨,送她到地车站。
承欢第一次发觉有人挡风挡雨的感觉是那么幸福。
他并没有即刻约会她。
过两日他到文娱馆去视察两块爆裂的玻璃,踌躇半晌,忽然问:「麦承欢呢?」
文娱馆的人笑答:「承欢不在这里上班,承欢在新闻组。」
他呵了一声。
这件事后来由同事转告承欢。
又隔了几个星期,他才开始接触她。
开头三个月那恋爱的感觉真不可多得,承欢如踏在九重云上,早上起来,对着浴室那面雾气镜理妆,会得咯一声笑出声来。
今天。
今天看得比较清楚了。
那个温文尔雅的专业人士的优点已完全写在脸上,没有什么好处可再供发掘。
最不幸是承欢又在差不多时间发现她自己的内蕴似一个小型宝藏。
他在楼下等她,用的还是那把黑色大伞。
「祖母去世有一连串事待办。」
这是辛麦两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犹自可,一提发觉初秋已经来临,居然有一两分凉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迟了。」
「那么,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码要等父母离了婚再说。」
好像顺理成章,其实十分可笑,儿子不方便在父母离婚之前结婚。
伞仍然是那把伞,感觉却已完全不同。
雨下得极急,倘若是碧绿的大草地,或是雪青的石子路,迎着雨走路是一种享受。
可是这是都会里一条拥挤肮脏的街道,愤怒烦躁的路人几乎没用伞打起架来,你推我撞,屋檐上的水又似面筋那样落下。
承欢叹口气,「我们分头办事吧。」
辛家亮没有异议。
待过了马路,承欢忽然惆怅,转过头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她突然极度不舍得,追上去,「家亮家亮」,手搭在他肩膀上。
辛家亮转过头来,那原来是个陌生人,见承欢是年轻美貌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笑道:「小姐你认错人了。」
承欢再在人群中找辛家亮,他已消失无踪。
她颓然回家。
接着的日子,麦承欢忙得不可开交,在承早的鼎力帮忙下,姐弟二人把祖母的事办得十分体面。
牧师来看过,抱怨说:「花圈不够多。」
承欢立刻发动同事参与,又亲自打电话给张老板报告消息,亦毫不避嫌,托毛咏欣想办法。
结果三四小时内陆续送到,摆满一堂。
承早悄悄说:「好似不大符合环保原则。」
承欢瞪他一眼,「嘘。」
到最后,麦太太都没有出来。
承欢也不勉强她。
麦来添想劝:「太太,你——」
他妻子立刻截住他:「我不认识这个人,此人也从来不认识我。」
承欢觉得真痛快,做旧式妇女好处说不尽,可以这样放肆,全然无须讲风度涵养,只要丈夫怕她,即可快意恩仇,恣意而行。
麦太太加一句:「我自己都快要等人来瞻仰遗容。」
出来做事的新女性能够这样胡作妄为吗。
这个小小的家虽然简陋浅窄,可是麦刘氏却是女皇,这里由她发号施令,不服从者即系异己分子,大力铲除,不遗余力。
她最终没有出现。
承早说:「姐,如今你这样有钱,可否供我到外国读管理科硕士。」
「你才刚开始修学士学位,言之过早。」
「先答应我。」
「我干吗在你身上投资,最笨是对兄弟好,弟妇没有一个好嘴脸,大嫂虽然不好相处,到底年纪大,还有顾忌,弟妇是人类中最难侍候的一种人。」
「太不公平了,你我都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会考虑。」
承早说:「真奇怪,人一有钱就吝啬。」
「咄,无钱又吝啬些什么。」
电梯上遇见邻居陶太太戚太太,都问:「承欢,快搬出去了吧。」
承欢陪笑不已。
「人家是富户了,这里是廉租屋,大把穷人轮不到苦。」
「陶太太,你也是有楼收租之人,你几时搬?」
电梯门一打开,承欢立刻急急走出。
两位太太看着她的背影。
「麦承欢的婚事取消了。」
「为何这般反复?」
「好像对方家长嫌麦来添职业不光彩。」
「啊。」
什么谣言都有人愿意相信。
承欢独自站在走廊上,是,立刻要搬走了,有无恋恋之意?一点都没有。
自幼住在这大杂院般的地方,嘈吵不堪,每一位主妇都是街坊组长,不厌其烦地扰人兼自扰。
承欢愿意搬到新地头去,陌生的环境,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即使夜半听到有人尖声叫救命,也大可戴上耳塞继续照睡可也。
她兴奋地握着拳头,愿望马上可以实现了。
承欢看到母亲靠在门口与管理员打探:「丙座将有什么人搬进来?」
承欢觉得难为情,把母亲唤入室内。
「不要去管别人的事。」
「咄,我问问而已。」
承欢忽然恼怒,「妈,一直教了你那么多年,你总是不明白,不要讲是非,不要理闲事!」
麦太太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并非每个主妇都得东家长西家短那样过日子,甄太太与贾太太就十分斯文。」
麦太太笑,「你赶快搬走吧,这个家配不起你。」
承欢见她笑,立刻噤声,不再言语。
承欢最怕母亲对牢她笑。
电话铃帮她打开僵局。
对方是辛家丽,开口便说:「闷死人了,要不要出来聊天?」
正中承欢下怀,「什么地方?」
「舍下。」
「我廿分钟可到。」
承欢白天来过家丽的寓所,没想到晚上更加舒适。
通屋没有顶灯,座灯柔和光芒使女性看上去更加漂亮。
「某君呢?」承欢笑问。
「出差到纽约已有一月。」
「那么久了?」承欢有点意外。
家丽诉苦,「又不能不让他做事,况且,我也不打算养活他,可是一出去,就跑到天边那么远。」
承欢不语。
「从头到尾,我吃用均靠自己,可是动辄夫家跑一大堆人出来,抱怨我不斟茶倒水,我连我娘都没服侍过,怎么有空去侍候他们。」
承欢说:「不要去睬他们。」
「可是渐渐就成陌路。」
「很多人都同夫家亲戚相处不来。」
「将来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个罪名。」
承欢温和地说:「顾不了那么多,刻薄的婆婆自然会碰到更刁钻媳妇,把她活活治死。」
「承欢,你真有趣。」
「这是一个真的故事,我有一女友品貌不错,订婚后未来婆婆对她百般挑剔,不喜她离过一次婚,非闹得人知难而退不可,临分手,这老太太居然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家丽笑得打跌,「有这种事,结果那家人娶了谁做媳妇?」
承欢感喟,「结果不到一年,老太太又四处宣扬儿子婚后一千八百都不再拿到家里。」
「碰到更厉害的脚色了。」
「多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不是,命中有时终须有,被老太找到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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