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
师父见他动机不纯,没有收留,只安排他在寺里打杂。寺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说也是千年古寺,寺四周被当地政府规划了,大部分村庄要搬迁,寺庙前面的道路要拓宽,山顶要建造高塔,山底下要建造地宫。庙里庙外都是挖机,寺庙成了一个大工地。大雄宝殿,四周围墙拆了建,建了拆,殿里菩萨有口难言,和尚敢怒不敢言,每天除了打扫还是打扫,人手不够,不得不找人。
在少林寺打杂的张末春能够吃饱肚子,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到处接活找话干活。之前,在少林寺工作的人员几乎都没有工资,来帮助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现在,在少林寺工作的人包括部分和尚都有工资,来寺庙工作的人是上班,寺庙是单位,是解决当地失去土地农民就业的重要渠道之一。对张末春而言,即使是没有工资的工作也算是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运气总是跟着他,幸运之神又一次与他握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虽然有波涛,但是波的都是好事。鸿运当头,好事成双。少林寺后门的开门老头要退休,空缺出现。虽然不是什么肥缺而是开门而已,但是开门是可以得到一些报酬的。师父问他愿不愿意,其实,也由不得他愿不愿意。从打杂到开门算是进步,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又像那个谁挺近大别山。他成了少林寺的看门人,有了收入,除了饿不死了之外,还有实现下一步计划的希望,三部曲算完成了一部,别提多高兴,差不多要跳起来,连梦里都笑醒几回,但是,走进小屋坐上冷板凳之后,他高兴不起来了,也不知道高兴什么,为什么高兴。每天开门关门,对一个年纪轻轻的人而言,怎么说也会感到枯燥,白天,背靠墙打个盹什么的,凑乎着过去了,晚上,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痒痒的,像猫抓似的。
在寺的旁边,有个佛学院,两个院落只有一墙之隔。与其说佛学院和寺庙是二个部门,不如说佛学院是寺庙的一部分。这个门,之前是寺的后门,现在是佛学院的大门。这个门是门里门,门中门,可关可不关。除了寺庙大门之外,还有山门,除了牌坊之外,还有拱门。大理石雕刻,图案不全,石板路,古色古香。门前广场,四周是廊桥壁画和碑林,广场中央是古井突兀,深不可测。旁边的大鼎好像不是古代留下的,而是做的古,显得有点浮躁。古桥底下,没有水,鹅卵石扎堆叹息,曾经沧海难为水。门口东侧是现代建筑,之前是佛学院的学生宿舍,现在是建筑公司的临时居所。这个门,是寺庙里最清静的门,清静得有人想取消它。平时,从这个门出入的民工和尚很少,走得比较多的人是学生和管理人员。
那天,午饭过后,一佛学院的学生到寺庙玩,进门,转身,杵在门口,问:有火吗?
张末春说:没有,我不抽烟,你是佛学院学生吗
学生点点头,说:嗯,才报到注册。
他问:我能不能读佛学院?
学生说:你想读佛学院啊
两眼眶像有两活蹦乱跳的兔子,点点头,他说:嗯。
学生说:那你去找寺领导啊
学生转身,往里走。
噌,他起来,推门,追到门外,喊那个学生。啪,那学生扔出一本书,砸他跟前。他弯腰,拣起,翻开。看着,看着,盯上了书里的关于招生的内容,眼光深入字里行间,像钉子没入木板似的,拔都拔不出来。突然门口有人喊,拿信函。他回过神来,走回小屋。那人取了信函离开,他上前一步,整理信函,转身,自言自语,求学,上学,佛学院,西大,求学,求学。
晚上,找到师父,他开门见山表明来意,说:我求学不会有错吧,既然没有错,那你就收我当弟子吧
没有吃饭,也没有打坐,师父在听戏,他弯腰,扶起花瓶,说:你说的没有错,我也相信,你是出于真心。不过,你六根未尽啊。
上前一步,啪,伸手,关了收音机,他说:当和尚,总没有错吧。
说完,转身离开。
从师父那里出来,一口气跑到街上,冲进理发店,三下五除二,他让理发师把头发全部剃了。回到寺里,噌,噌,上楼,推门,进宿舍,拽下件僧袍,穿在身上,他转身,下楼。
挺着一个青壳脑袋瓜,摇摇晃晃来的师父的房间,扑通,跪在师父面前。求师父收下,他长跪不起。
哒哒,心在跳,钟表和沙漏在走。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依然如故。
不管人家怎么看,他不在乎,无论怎么劝,他还是一门心思要当和尚。上佛学院。是因为那个学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开始,为了不饿死,后来,为了求学。膝盖痛,继而麻木,他咬紧牙关。连嘴唇都咬紫了。
师父放下手里的花瓶,转身,扶他,说:起来再说。
他不依不饶,坚持不起来,说:除非让我当和尚。
师父说: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吗
他说:近期目标和远期目标
师父说:还是放不下,起来把这个花瓶送去厢房。
他起来,抱花瓶出去。
第二天,在后门的传达室门口,挺着青壳脑袋的他左顾右盼,踮起脚尖,张望。
他正在为跟谁借僧袍的事情犯愁呢,跟师兄借僧袍,穿不了二天就被要回去。昨天就没有僧袍穿。二天都没有僧袍穿,心里不是滋味,越是没有,想穿的愿望越是强烈,他嫌弃身上的体恤衫和西服太那个了,又肥又大,一点不合适。为了借到僧袍,他不得不扩大交际范围认识更多的兄弟。昨天认识一个,今天还没有谋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似乎是昨天认识的那个,过来,过来,他在默默地祈祷。
一传十十传百,借僧袍的事情传到师父的耳朵里。事实上,师父也在默默地观察,即使奉劝过也只是有口无心,既没有看好他,也没有看死他。一切都随缘。
一转眼,到了穿短袖的季节了,没有办法想的师父只好答应收下他,就算半推半就,也算瓜熟蒂落。不是不情不愿,而是水到渠成。
如愿当上了和尚,他没有兴高采烈,不是太突然,不是意料之外,也不是意料之中,而是磨的太久,他心里平和了,内心深处不再那么容易沸腾了。
在后门小屋,他端坐着,看门是工作,是上班。和所有上班的人一样,上班因为有收入,为了收入而上班。不对啊,有些人不用上班,不上班哪来收入,显然,上班和收入没有关联,不是非上班不可才有收入,而是收入之源千丝万缕。收入好比也万花筒,收入好比满天星。这么多的星星,哪一颗属于自己?他陷入沉思。有人取信,他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抱信于胸前,插信。分门别类,按姓名插。插信袋旁边,有一黑板,用来写名字。收信人取走信件,他擦去黑板上的名字。他蹲下,和黑板旁边亲密无间。写完,挂起来,即使晚上黑板也不拿进屋。除了开门之外,擦黑板,插信也是他的工作。斗转星移,包裹在不死肌肉里那团火越来越旺,他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开门和炸油条没有两样,与其在寺庙开门,不如在北京上海店铺炸油条。想要什么,自己得明白。不改初心,痴心不改。即使磨平全身棱棱角角也不能让心死掉。不行,还得去找师父。
那天,他又跑到师父那里,跪在师父前面,说:我要求学。
师父让他起来,说:求学,谈何容易啊,整个少林寺一年就几个名额,谁都想上,僧多粥少,怎么可能轮到你头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张末春起来,拉一把椅子坐下,说:我来的时候就这么说的,我没有说假话
两眼眶里像藏着一对弥勒佛,转身,微微一笑,师父说:我知道你来寺里的时候就这么说的,说的都是真话,这样吧,一直没有给你法号,我考虑过了,给你一个法号,就叫真话和尚
当上真话和尚之后,领到心仪已久的僧袍,不用再为借僧袍的事情犯愁了,他舒了一口气。
几天之后,那个学生又到寺里来玩,他杵在窗口前面,胳膊肘撑在窗台上,问:有火吗?
张末春说:没有。
哇,他尖叫一声,说:换袍子了。
张末春问:嗯。你的袍子呢?
他说:不习惯,穿不惯。
嘿嘿,张末春笑,欲言又止。
不穿僧袍和穿僧袍不代表什么,即使代表什么也不代表心中有佛或者没有佛,换句话说,心中是否有佛与穿不穿僧袍没有半毛钱关系。
社会上的事情也一样,有的人穿着华丽或者穿金戴银,但是从来不干人事,干不干人事与是不是穿着华丽或者穿金戴银没有关系。
不仅仅图穿袍,穿袍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且还要读书,饱读经书和求知才是本质的东西,读书念经才是最需要的。读书,学知识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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