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刹们聚集在南明离岛的南岸,等待潮水涨起。海滩上银枪如林,在夕阳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碧瞳夫人一袭黑纱,缓缓走入枪林中。她和大宗主是同辈人,然而大宗主看上去还年轻,碧瞳夫人却已是垂垂老妇,曾经碧清如祖母绿宝石的一双眼睛,如今浑浊黯淡,连同她的灵兽蝙蝠,张开的银灰色翼膜也是千疮百孔,布满灼痕,昭示着它那历经天劫和血火的前半生。
夫人是隐雷的养母,也被许多年轻影刹视为慈母。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总是流露出无尽的哀悯。枪林中走出一位少年,跪在夫人面前,恳求用自己的豹为椿松送葬。
碧瞳夫人沉吟片刻,却说这要等大宗主来做决定。
玄谟还没有来,连四宗主和七宗主也不见踪影。人群似乎有些躁动,碧瞳夫人回首望了望紫阳峰,似乎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了,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忽然有人喊了出来,“我们等了十多天,仍然没有结果?”
有人挑头,质疑声就越来越大。横死的十三个人,是岛上最出色的影刹。如椿松这样的女子,原本就有众多的爱慕者。
碧瞳夫人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静下来,这才轻声说:“她们的掌班——夜狩曼殊,已经把事情经过和我们说了。听起来这也不是她的责任。更多的细节还须一一查对。现在还是先安葬椿松她们吧。”
“怎么就不是那个夜叉妖女的责任!”终于有人问了出来,“如果换了我们的人做首领,就不会出这么大乱子。”
立刻就有人附和,质疑夜狩能力不足,不能担当大任,更有疑心他们的忠诚。
便有人忙着劝:“别闹了,别让大宗主听见了。”
碧瞳夫人听见这话,叹了口气:“你们可别乱想。曼殊虽然是大宗主的弟子……这么大的事情,大宗主也绝对不可能徇私的。”
显然此话并未服众,碧瞳夫人耳中就听得有人小声问:“如果是凛冬谷……”
她诧异地四下张望,凛冬谷来信本来是极其机密的事,这么快就传到弟子们中间了吗?
不过她没能找到说话的人。忽然间四下一片寂静,再没人敢吐出半个字。
是大宗主来了。玄谟不知何时已悄悄站在了人群后面,脸色冰冷如铁。人群默默地闪开一条通道,让他独自走到前面。
“涨潮了,”玄谟说,他率先走入海水中,宽大的袍袖漂在水面上,“走吧。”
暮色渐浓,海水吐着苍白的泡沫,一浪一浪拍打着沙滩。影刹们列成长队,默默前行,如一条有着银色鳞片的海蟒,蜿蜒着潜入大海深处。
琉璃墙光洁如镜,看起来高得没有尽头,无法攀缘。曼殊贴着墙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到一条出路。她想起之前师尊救她,以枪林为墙壁,把她围着在中间,和危险隔开。如今师尊监禁她,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只不过这一回,她自己成了挣扎的困兽。
她试着召唤自己的鹤灵,一直没有回应,因此也无法从空中飞出这个樊笼。
曼殊到底累了,蜷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忽然觉得身下的石板在缓缓移动。她猛然跳开,却见地上出现了一个黑森森的洞口。就着琉璃墙透出的微光朝下望了望,洞里有台阶。
这是一个人工凿成的山中隧道。沿着台阶向下走了不到百步,又变成渐渐向上,仿佛是在紫阳峰的山腹中穿行。曼殊猜测着这个暗道是不是也通往暗月山谷,但并不是。很快她就来到了一个出口,洞口有人在等她,手中擎着一支蜡烛。
“大师兄?”曼殊愣了一下,“你没有去葬礼吗?”
四宗主孤竹空摇了摇头,“你怎么才出来。”
“是不是师尊让你放了我?”曼殊问。
“不是。”孤竹空看着她,眼神复杂。
这里是紫阳峰上,面朝北方大海。曼殊估算了一下高度,大概距离峰顶不远,还在赤炎兰若上方。山洞中不停地冒出硫磺烟气,将烛光和两人的身影遮住,山下的人不可能看见。
“是师尊让我来的,但不是为了放走你。事到如今,师尊怎么敢随便放了你啊?”孤竹空说。
“那师尊让你来……?”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啊,曼殊,”孤竹空叹道,“你给师尊惹了大麻烦。”
“怎么就是我?”曼殊忍不住,“大师兄,事到如今,到底谁出卖了布地金园,你还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烛火在海风中跳跃,照得孤竹空脸上明明暗暗,表情似有些阴郁:“看出来就可以说破吗?”
曼殊说:“我知道,不能说破,师尊必须让着碧瞳夫人。”所以牺牲我……这半句她没说出来。
“曼殊,你不是偷看了《十三非天图卷》吗?”孤竹空忽然问。
曼殊脸上一红。
“你就没看出点什么来吗?”孤竹空又问。
发现了幽瞳,曼殊脸上一滞,说不出话来。
“你那么用心留意,应该已经发现了。”孤竹空自顾自说下去,“师尊虽然也是前代修罗王的儿子,但他的出身其实有些微妙。”
曼殊才想起了“母不详”三个字,试探地问:“师尊的母亲是?”
孤竹空却摇摇头:“不知道是谁,据说是连修罗王都讳莫如深的一个人。至少,肯定不是阿修罗族。据说师尊小时候,一点儿都不受修罗王待见,根本无法和他的哥哥们相比。”
不知怎么的,曼殊听说师尊也不是纯血的阿修罗,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
“师尊聚集修罗遗族,重建鬼影宗,其实殊为不易。”孤竹空说,“他的才能和战绩自然无人质疑,但毕竟出身有瑕疵。后来找到了碧瞳夫人,抚养了隐雷公子,他才名正言顺地成为影刹的领袖。
“隐雷公子是不能被质疑的,多少人是因为他才聚集到南明离岛上来。曼殊,你不是影刹,修罗族的旧事,你知道得太少。你现在觉得我们的师尊,是天上地下第一神武睿智之人。但隐雷的父亲,当年的修罗太子,其英名更胜于师尊。当年永夜天欲倾覆天下,太子带着阿修罗一族南征北战,百战不殆,长枪下挑死的妖兽大概能填平整个红莲海。最后明光城毁灭,太子以身殉道,死得极其壮烈。太子是所有影刹心目中的神明,地位更甚于阿修罗王。谁也不能动隐雷公子,包括师尊。”
“可是……”曼殊还要争辩。
“至少现在不能动。”孤竹空补充了一句,“——因为那个人。那个人在中州的势力越来越大,我们也受到了空前的威胁——这个你比我清楚。这种时候,鬼影宗不能自乱阵脚。一旦乱了,只怕师尊多年的布局就白费了,所以师尊得一直让着碧瞳夫人。”
曼殊渐渐沉静下来:“师兄,你和我说这些,是希望我自己顶了这个罪名,好让师尊拖过这一阵子吗?可是师兄,这是死罪。”
孤竹空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让你去死?你是凛冬谷主点了名要的人,你要是出了事,鬼影宗就要跟凛冬谷结仇了。无论是师尊,还是碧瞳夫人,都不愿意事情变成这样。”
“是吗?”曼殊喃喃道,想起了师尊和碧瞳夫人在山谷中的对话。
孤竹空侧过脸望着大海,自顾自说:“今晚的葬礼,所有人都在。你到山谷里去,跟大家认个错,就说你识人不明,让那个凡人……叫什么来着?出卖了你们,也别再提隐雷。就当是替师尊解个围吧。”
“然后呢?”
“你是夜狩,谁也不能随便动你,”孤竹空说,“大不了你先回凛冬谷呆一阵子。事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再回来。”
“大师兄,这是不是……”她踌躇着不敢问下去。
孤竹空却立刻点了点头:“对,这就是师尊的意思。曼殊,你背后那个暗道已经锁上,你退不回去了。”
而她面前就是四宗主孤竹空,长枪横在身前,拦住了她的退路。她也是大师兄看着长大的,孤竹空素性沉稳,虽不能说像师尊那样宠爱她,但也一直都站在她这一边。
真的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吗?她不相信,此刻只想退回大殿里的那堵琉璃墙里去。她自忖拼尽全力,大约能与孤竹空一战。但是……
“那么,师兄带我一起进暗月山谷?”
孤竹空退开半步,指了指紫阳峰顶:“是师尊让你去的。这条路,除了你,别人也不敢走过去。”
此时夜已经极深了,南极星渐渐升到天顶。
曼殊愣住了。她本来一直不相信是师尊让孤竹空来的,师尊并不忌惮凛冬谷主,又何况师尊早就说过,不许她离开鬼影宗,这些和孤竹空说的对不上。
但是,从山顶进入暗月山谷的路,是师尊自己的秘道。她走过这条路,这件事儿除了师尊,谁也不知道。
她懵懵懂懂朝山顶走去,从暗道进入山谷。孤竹空说的话,也有道理。至少她可以看看葬礼的形势,或者也可以说谎嫁祸,为师尊解个围。为了沈丁娘子一介凡人的清白,而让师尊为难,这个有必要吗……可能没有吧。
“什么人敢擅闯禁地!”
黑暗中,忽然有人一声断喝。
“是曼殊来了。”孤竹空在后面远远地说,语气极冷。
曼殊惊呆了,忽然醒悟过来,还未等她抽出手中武器,就发现自己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影刹围住了。
“非影刹者进入山谷,格杀勿论。”来人蹭地一下把长枪递到她胸口。枪尖在烛火的微光下,寒星闪闪,与阿修罗杀手嗜血的眼神毫无二致。他们朝她步步逼近。
“是师尊叫你们来的吗?”曼殊犹不甘心。
三千影刹跟在大宗主身后,潜入湛蓝的深海,仿佛化身千亿游鱼,顺着洋流漂入幽暗的洞穴中。南极星渐渐移至天顶时,微茫的星光点亮了暗月山谷。人影接二连三从海水中跃出,他们撑着银枪上岸,贴着湿凉的石壁鱼贯前行。
碧瞳夫人紧跟在大宗主身后,满是皱纹的脸被海水浸透了,灰发贴在额头上,更显苍白憔悴。
岛上的四个宗主只来了两个,大宗主有些不解地皱起眉。碧瞳夫人立刻解释:“昆仑蝠快回来了,我让陵游在外面等一等,也许会有隐雷的消息。”
玄谟不觉哼了一声。
碧瞳夫人皱眉:“大宗主真就不担心吗?夜叉女不肯说实话,我真怕隐雷早就被她害死了!”
玄谟只觉得烦透了。布地金园的计划算是彻底失败了,不仅伶人们全军覆没,潜伏多年的圣修也死了,幸亏救回了曼殊。可是碧瞳夫人不依不饶,属下们人心浮动,而一向最忠诚的曼殊,也跟他有了些隔阂。
鬼影宗和那个人之间的较量,还没正式开始,就棋输一着。
“——碧瞳夫人,”大宗主忽然提高声音,“别再骗自己了。”
碧瞳夫人瞪大了眼睛。她并没有她妹妹那样一双剔透的紫眸,也看不清人心。
但大宗主生气了,她是知道要闭嘴的。她低下了头,唇边似乎勾出一个冷笑:“时辰快到了,开始吧。”
七宗主陵游守在山洞入口,看着曼殊,满脸嘲笑。
“我们奉师尊之命,守护紫阳峰顶,修罗的圣地不许外人踏足。怎么?曼殊,你不知道吗?”陵游质问道。
“我……”曼殊无言以对。这条秘道只属于师尊一人,他怎么会让人守在这里?
“不知道也没关系,”陵游抖枪而上,“来都来了,只能杀了。”
如果只有陵游一人,曼殊或可一战。然而陵游带着十几二十个影刹,个个都是顶级杀手。这些人一拥而上,银枪乱舞,匕首纷飞,使出的都是致命招数。曼殊只捏着一柄扇子勉强抵挡。左支右绌之间,还跟几个人打了照面。其实都是熟面孔,几乎都曾经同她并肩战斗过。中有一人,还是小荼蘼的母亲。记得当年带走小荼蘼时,那人还搂着她的肩膀,和她长谈良久。她心里不敢相信,难道他们真的要她死吗?
曼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拼尽全力抵挡。影刹皆善战,她终于退到了绝路,被一枪挑下悬崖。慌乱中她撑开了纸伞,缓冲坠势。三四杆长枪恰好递出,半空中搭成格子,架住了伞面。
于是曼殊就这样一只手抓着伞柄,挂在了空中,她蹬了两下,想要翻上去。
陵游站在悬崖边上,俯视着她,问:“曼殊,你要不要往下看看。”
下面就是暗月山谷的万丈深渊。海水反射着盈盈星光,水边有一线银光蜿蜒闪耀,是影刹们列队进入谷中,葬礼就要开始了。师尊站在水岸高处,远远地能看见他的身形。
“死的都是你的同伴,”陵游喟叹着,“你就不难过,不愧疚吗?”
曼殊瞪大了眼,猛烈摇头。即使时候,她也不能接受栽赃。
“你不难过,不愧疚。可如果没能让你殉葬,那就该是我们愧对亡灵了。下去吧,曼殊,下面三千影刹,人人心怀怨愤,若亲眼看见你在亡灵面前摔得粉身碎骨,想必大家都能解恨。”
曼殊绝望地说:“你们杀了我,要怎么和凛冬谷主交代!”
“那个啊?”陵游漫不经心地说,“师尊自有办法。”
曼殊盯着眼前的长枪,忽然想起了先前差点杀了她的那只镜蛾,有着同她一摸一样的脸,猝不及防被师尊挑在枪尖上,穿心而死。
下一秒,长枪齐齐后退,纸伞立刻失去了支点。曼珠的身体疾速下坠,她无望抓着伞,衣裙被风扯得猎猎翻飞。
真的要我摔死在他面前吗?她想。
山谷中忽然飘过一团淡灰色的卷云,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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