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呢?船就这么大,总不能凭空消失吧。我再跟你们找找去……”
谢船主胖墩墩的脸上又急出了汗,看着又并不像是装的。星守的神色便缓和了些。
“这船我熟,我来找。”他一边点着灯笼,一边絮絮叨叨,“有些地方你们可能没看到,不要急。”
僧人忽然转过身来,朝着灵均微笑了一下:“二位公子,想来刚才休息得很好。贫僧就住在你们隔壁,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听到。”
灵均赧颜道:“白日高卧,让大师见笑了。”
“不敢称大师,贫僧法号醍醐。”那和尚身形瘦小,面容枯槁如核桃,看不出有多大岁数了,一双眼睛倒还灼灼有神,略带悲悯地看着灵均:“公子太年轻了,不要贪杯啊。”
星守眉头一皱,觉得这老僧话里有话。
他们从船头找到船尾,又从船尾找到船头,仍然一无所获,三个人心里都越来越紧张。找着找着,星守忽然站住了。
“谢船主,你这船什么时候停了?”
谢船主应声回答:“没停啊!这船一直在往南走。”然而他也感觉到,船明明是停下来了,立刻就有些慌,“是不是底下浆手偷懒了?”
“往南?”星守的脸色越发不对了。“刚才这船不是在朝北开吗?”
“没有朝北啊。”谢船主吃了一惊,“不是说好了一直往南开吗?”
星守沉着脸:“刚才这船掉头了,原来你不知道?”
谢船主慌了,这船原来真的失控了。
灵均正要说什么,却见船尾有东西在动,飘飘然如风中鹤影。走近两步,才看出是一个人,衣袖被海风卷起。
他心中暗暗纳罕,方才他们三个人六只眼,都没看见这人,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桅杆上的船帆已经落了地,一盏灯在半高处摇曳,灯油快燃尽了,灯火半明半灭,那人影半沉在暗处,身形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灵均提高了灯笼,大步向船尾走去。
他看见了一件玄色纱衫裹住了纤瘦的身形,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灯光亮起的时候,那人忽然回头。
是谢小姐的脸,面色煞白,泪水涟涟,宛若一道幽魂。
灵均看呆了。
“公子——”她声音发颤,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扶着船舷摇摇欲坠。“公子休要怪我。”
灵均喉头发紧,伸手扶住谢小姐:“你……慢慢说,怎么了?”
谢船主和星守闻声赶来。
谢小姐倚着灵均的胳膊,缓缓坐下:“是我没有拦住雷少。”
三人面面相觑,又不敢催她。只等着她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磨蹭半日,总算说清了怎么回事。
“雷少说,此去南海,路途凶险,必须有一个辟水珠,方能保平安。我们船上没有,先前孟船主的船上是有的。他想回去把辟水珠找回来。”
灵均和星守都惊呆了。龙将的船已经沉了,辟水珠还能找得回来?隐雷确实会水,但毕竟不是龙,深潜能力有限。再说,谁知道怪物还在不在那条船上?
“所以我们悄悄让船掉了头,又等在这里,没有敢告诉爹爹。”谢小姐眨着眼睛,看看谢船主,“他说太凶险了,把船停在远处,他一个人泅水过去找。只要他回来,就会放一朵夜光水母。可是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他俩商量一天,竟然是瞒着大家搞这个事。面对这种状况,谢船主显然也没了主意,只是搓着手,围着谢小姐团团打转:“蛮蛮,你不要太焦心,雷少是有本事的人呐。他会回来的。”
原来谢小姐的闺名叫“蛮蛮”。
星守看了看夜空,辨认了一下星辰的位置,说:“此地离我们昨晚沉船处,约莫两里,他泅水来回也要一个时辰。再等等。半个时辰他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他。”
星守和灵均各自脑补了一万种情况,假如雷少不回来,事情应该怎么办。桌上有一个沙漏,被他们颠倒了好几回。当星守终于不耐烦,准备冲出去找人时,海面上亮起了光。
影刹在众人的翘望中终于出水,他穿着紧身的泅水服,面色铁青,身上每一根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上来劈面就对谢船主说:“往南,赶快。”
谢船主显然被他震慑到了,连走带跳地下底舱去了。不一会儿,排浆舞动起来,金平胜号缓缓掉头,重新往南启航。
此时正有北风吹来,谢船主说正好升帆。底舱上来一个浆手,帮谢船主拉着缆绳。灵均注意到那个浆手长手长脚,脸色隐约有一道疤痕,好像就是那个煮了难吃汤饼的厨子。这人显然当浆手也不太娴熟,说话间被谢船主又骂了几句。当灵均暗自琢磨的时候,浆手忽然抬起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与灵均恰好碰了个对视,眼神冷得像刀,扎了灵均一个透心凉。
金平胜号趁夜狂奔,直到东方既白。天亮后,星守又查看了下方位,判断出这一晚至少跑出了四百里。
这一晚隐雷勉强换了衣服躺平,人却一直没有合眼,辗转反侧简直恨不得下底舱去,跟浆手们一起划桨。听见星守报的这个数字,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灵均试探着问他:“你去沉船里找辟水珠,有没有碰到危险?”
隐雷嗤了一声。就算碰见危险,他不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有必要再把过程说一遍?隐雷从自己脖子里摸出一条项链,解下来扔给了灵均。
接过来一看,吓得灵均差点没有当场把链子甩出去。
链子下端挂着的坠子,是死人的一根手指,指上套着一只戒指。
“尸体泡胀了,戒指摘不下来,只能连手指一起砍了。”隐雷的语气一贯是浑不在意,但此时多少也有些惆怅。
灵均明白过来,这是龙将孟挽的手指。
“御灵啊,你能让人起死回生吗?”隐雷忽然问。
灵均苦笑着摇头:“我不是真正的御灵。”
隐雷点点头:“死成那个样子,身体穿了个大窟窿,还撕得七七八八的。就算来个真御灵,应该也救不活了。”
星守接过龙将的手指,仔细查看了一会儿,忽然指着戒指问:“这就是辟水珠?”
戒指样式古朴,上面刻有龙族的铭文,戒面的宝石是一颗白色的大珠,看不出什么材质。因为年深日久,宝石毫无光泽,反倒多有裂纹。怎么看都不像是拥有神力的宝物。
可是隐雷说:“应该就是吧。”
星守又看了一会儿,把断指扔还给他。不再说什么。
只有小晏精神好,昨晚的风波对他来说从不存在。穿衣起床之后,他就催着灵均带他去甲板上看海。
“西净土很远,这一路只有海可以看,”灵均无奈地说,“将来你要看到厌烦。”
小晏根本不听这套,将来看到烦那是将来,小孩子只管现在。
一夜折腾后,谢船主一家也很晚才歇下。此时用毕早餐,谢蛮蛮带着小婵,也在甲板上徘徊。蛮蛮看见了灵均,向他微微点头。她又换了一身衫裙,银装素裹,饰以纯白羽毛,映在明烈的日光中,整个人似乎是透明的,昨晚的惊恐失态早已不见,依然是温柔如水飘飘欲仙。
彼此问过好,蛮蛮又问“公子和两位朋友昨夜可还睡得安稳。”
灵均料她是想问隐雷,又不好说破,便含混着答了一通。小晏一直盯着蛮蛮看,蛮蛮只得又问:“小公子几岁了。”
“七岁。”
蛮蛮眨了眨眼睛,看看灵均,似是不信:“公子年纪轻轻,孩子竟这么大了。”
灵均要解释,又想起小晏的身世隐秘,不足为外人道,便只得又含混地笑笑过去了。
小晏见这两个大人打哑谜一般,说话甚是无趣,便吊在船舷上自己玩。小婵看见了,过去劝他下来,小晏倒还拉着她一起:“姐姐你看,水底下有个大东西。”
“是桃花水母吧。”小婵敷衍着。
“不像是水母,也没有开花。”
小婵低头看了一眼,只见海上黑沉沉的一片,乍看去像是颜色更深的一片海水,然而却一直跟着船在移动。
“是船的影子。”小婵肯定地说。
灵均听着奇怪,太阳从东南面照过来,正迎着他们的脸。此时船的影子应该落在西北方,怎么会落在船的东侧呢?
蛮蛮也在低头看,紧锁着眉头不说话。
那黑沉沉的东西,其实并不像影子,更像是个具形。它有时潜得很深,有时又浮上来,当它接进水面的时候,海水的蓝色就更加深浓。海深不见底,那个东西也同样看不清轮廓和颜色。
灵均喃喃地说:“我去找星守来看看,也许是鲸鱼。不过鲸鱼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也许是他想吃东西呢?”
小晏这话说得无心,大约只是“小兔子饿了”之类的意思。然而灵均听在耳朵里,却已经觉得下面的大鲸鱼张开了深渊般的一张大嘴,正等着他们这一船人落进嘴里。
船舱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扑在船舷上,只看了一眼就嚷开了:“它跟过来了!”
是隐雷。他俯身盯着海面,紧张得脸都扭曲了,眼中杀意蒸腾。
——“它跟过来了!”
听到第三遍“它跟过来了”,灵均就明白了隐雷的意思。
昨天夜里,隐雷回沉船寻找龙将的避水珠,大约“大舌头”还没有走,彼此撞上了。隐雷匆匆赶回金平胜号,催着开船,一夜奔袭之后,以为终于摆脱了这个恶魔,没想到一觉醒来,它还是追上了。
隐雷青着脸,推着灵均和小晏往回走,语气不容置疑:“你们三个,躲在船舱里,关上门。没我的话谁也别出来。”
灵均慌乱地抱起小晏。余光中瞥见蛮蛮一动不动,倚在船舷上若有所思,眼神冷得不似常人。
刚刚锁好舱房的门,灵均就觉得船加速了。星守听说了外面的事,默默拿起了法杖,站在门边。小晏虽不明就里,看见大人们这般阵仗,也自安静下来缩成一团。灵均吩咐着:“一会儿要是有事,你还是乖乖睡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好吗?”
小晏点点头。
“从前令堂大人,也是这么哄你的吗?一有事就给你催眠。”星守忍不住问,实在是这一路上他看了太多次,灵均带孩子的唯一办法就是哄睡。
“我母亲?”灵均苦笑着,“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我都不大记得了。”
“当小孩子可真好,”星守道,“一有事就闭眼,反正有人保护,再一睁眼事情就过去了。”
船越来越快,几乎是在水面飞行。不能想象仅靠几个浆手就能达到这样的速度。灵均几乎怀疑隐雷是不是用上了天命者的秘术,这个想法也从星守那里得到了证实。移山推海,这一定是某种顶级术法,只是隐雷之前从未在他们面前露过这一手。
即便如此,似乎还是没能甩掉海中的妖物。
高速航行中,能感觉到金平胜号船体的颠簸越来越剧烈。海中的妖兽时浮时潜,不停地出现在船的前后左右,涌动的海浪越来越大,把船身推过来挤过去,一忽儿抛到山峰,一忽儿拍入谷底。
星守开窗查看,一阵咸腥的水雾劈面而来。窗前正对着一匹海浪,排空而来,浪峰中清晰可见一个巨大的暗影,缓缓滑过,冰冷地俯视着沧海中这一粒小小的帆船。
它庞大无边却又灵巧无伦,与海水浑然一体,又峥嵘毕露。
灵均吸了吸鼻子,就是龙将船上那种非香非臭的奇怪气息,潮湿、腐朽却隐隐迷人。
小晏吓得钻进灵均怀里不敢出来。灵均只好又施展了催眠大法。小晏刚刚合眼,只听轰然一声巨响——
像是海底豁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又像红莲海火山再次喷发。
有那么一瞬间,灵均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了。再下一个瞬间,天地忽然倒转,船被掀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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