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铺上。
国荃躺在国葆的一侧,回想着一天的山寨生活,脑子像风吹着风车,转个不停。他侧卧、仰卧,辗转难眠。一旁的国葆拉起身上的薄毯,蒙在国荃头上。国荃一把抓下,低声道:“你不睡觉,为何拿毯子盖我脸上?”
国葆回怼道:“你不停地翻腾,我睡得着吗?”
国荃头枕着双肘:“好,你睡吧,我不动了。”
国葆‘哼’的一声,将脸背了过去。
国荃伸手照国葆大腿拧了一把:“哼什么!”
“哎哟!你掐我?”
“我问你哼什么呢?”
国葆回呛道:“夜壶就在铺底下,你休想出去撒尿。”
国葆此言,国荃甚觉好笑:什么撒不撒尿的,什么意思?
国葆来了句:“山寨黄花射芬芳,辗转难眠少年郎。哼!”
国荃一骨碌翻身坐起:“好你个小国葆,竟敢作诗谤我!”
国葆又将毯子捂在国荃头上,二人在铺上撕扯起来,壮芽猛地坐起:“谁!你们要做什么?”
国荃佯装无事:“哈,他白天练武练的,晚上拉着我就打。”
“嗨,我以为什么呢,睡吧,睡吧。”壮芽迷迷糊糊又躺下。
三人躺了下来,国葆低声狠狠地对国荃道:“九哥,别忘了,你以前和我说过的话!”
国荃静静地躺着:“和你说的话多了,鬼知道你在说什么。”
国葆脸趴国荃耳朵上:“九哥答应过我,不会找媳妇的!”
国荃被国葆的话说蒙:“什么媳妇?哪来的媳妇?没睡着就说梦话?”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
国荃在为自己的雄心和前程做考量;不谙人世的国葆,则担心九哥对自己的爱被荷香夺了去。西屋的娘俩,一个情窦初开、爱上了翩翩少年且博学多才的国荃,其母则忧心女儿不明身份贵贱,痴心妄想。整个小院,就壮芽睡了个好觉。
二天一早,国荃穿过晨练的兄弟,径直向正堂走来。
正堂内,只见二喜正对着两个手下---猫眼和大松,大发雷霆。二喜案子一拍:“好嘛,耍我!价是大家商量好的,怎么,货送上门了反倒压我价?真是岂有此理!猫眼,你这就派几个兄弟到长沙,告诉他姓王的,茶叶,我现在二十两银子一石,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除非他脑袋想搬家!”
猫眼应了声:“是!”便和大松出了大堂,迎面走来国荃。国荃见状忙问:“叔,何事不开心?”
二喜大大咧咧地道:“没事!小事!哼,天下想欺负我曾二喜的,还没出娘胎呢!”
“叔,究竟什么事嘛。”
二喜怒气道:“就你昨天喝的那春茶,长沙‘品字号’掌柜和我说好的八两银子一石,我连车带马地给他送了过去。他突然改口说,别家给的货太多,仓库都放满了,除非五两一石卖给他,不然,就让我的人拉回来。”
国荃闻听:“是有点可恶,做生意怎可不讲信誉?”
二喜怒吼道:“他不认字,也该摸摸我曾二喜的名字!”
国荃说:“叔,我也不太懂,此事,还有得商量吗?”
“商量,怎么商量?我连车带马的给他运到长沙,为那点茶叶,我本都不够,他还这么耍我!”
国荃问:“叔,您和他是第一次交易吗?”
二喜恼怒地将脸一背:“去年卖秋茶时认识的。他在长沙也只是开个茶铺,没有自己的茶山。由于,长沙云集很多外地的茶商,所以,他靠收散茶从中牟利。生意各吃一路,我也就认了,没想他这么耍我!”
国荃缓了缓道:“如此说来,他食言在先,以欺诈的手段逼你让步,可您,以恶制恶与他玩命,也不足取。”
“不与他玩命,我岂能咽下这口恶气!”
国荃顿了顿道:“叔,狭路相逢勇者胜,商人玩的不是勇、是谋!”
二喜迷茫地看着国荃:“你,怎么个意思?”
国荃坐下身来,轻声道:“要想杜绝恶气的发生,不妨我们也在长沙开个茶肆。他单靠收散茶便能从中牟利,而我们坐拥茶山。我们只需迈出一步,您不就把那姓王的财路给截了?要我说,今天这事,或正是上天给我们茶山、指出的一条新路。”
二喜搔了搔头,如梦方醒般:“诶?你小子嗨!我怎么就没想到?”
二喜边踱步边自语:对啊,我何不先开个茶肆,一边赚点小钱,养着店铺,万一碰上个大茶商,说不定,他们会出钱扶植我、建个正规茶厂呢!那时候,我不光是会打土匪,还能混个大掌柜的当当。嗯,有点意思。
国荃见二喜用了心,淡然一笑:“叔,且不说人家扶不扶植你做茶厂。起码,我们是跟茶商直接交易。我们既抢了他的生意,也截了他的财路,这叫一箭双雕!只是,开茶肆是否需要官府批文,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二喜道:“官府的事不用担心,只要长沙有一家茶肆在经营,我就能做到!你信我!”
国荃沉思片刻:“还有,我们的茶,一定要达到茶商的要求。”
二喜不屑道:“你把心放肚里!这些年,我的茶,无论春茶还是秋茶,都是卖到长沙的。那些茶铺,全是拿着我的茶倒手给茶商。若是我的茶不够好,他不会找上门地跟我要货。”
国荃大大松了口气:“叔,您现在还生气吗?”
二喜豁然开了窍似的:“我想,现在生气的应该是那姓王的!呵呵,好小子,今天你给我立了一功!等日后叔做了大掌柜,你就是二掌柜!说吧好侄子,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安排人给你做去!”
国荃抿嘴来了句:“我不爱吃的,我能给您要个别的东西吗?”
二喜胸脯一拍:“说!只要叔有的,除了命以外,随便你要。”
国荃眼球一转:“叔,我们外面随便走走吧。”
“行,你说去哪?”
山寨兄弟,正三五一堆地准备吃早饭,荷香见二喜和国荃走出大堂,忙迎了上来:“干爹,吃早饭了。刚才,见您在屋子里发脾气,没敢叫您。等着,我给你们盛饭。”
二喜忙说:“不用,我和侄子还有点事,中午一起吃。”
“吃了饭再办事吧?”荷香指着国葆和壮芽,“您瞧,两位少爷也都吃上了。”
二喜笑着问国荃:“少爷,你说呢,不如我们先吃点东西?”
国荃想了一夜的心事,煞是迫不及待,于是道:“还是等我们说完事,再说吃的。”
二喜‘嗯’了声:“这脾气像我!”问荷香道,“对了,猫眼和大松走了吗?”
荷香忙说:“您不是让他们等下回长沙吗?他们正在吃饭,吃完饭就走。”
二喜命令的口吻道:“告诉他们!先别急着回去,吃完饭先让他们休息,等我回来。”
二喜话毕,便和国荃朝山门走去。
二人走在山下小道,二喜盯着国荃的脸:“说吧少爷,这里没人。”
国荃四处浏览了下,转身说道:“二喜叔,有件事我想了一夜,想和您商量。”
“嗯,你说。”
国荃顿了顿道:“您看,我在这里大家都叫我少爷,我又是您侄子,总感觉待在这里不伦不类,好像是串门来的。”
二喜闻听哈哈大笑:“傻小子!这整个山头都是你叔的,你是我侄子,在这里我是老大,你自然就是老二!你说串谁的门?”
国荃淡笑着摇摇头:“叔,老大老二地叫着,听起来太江湖,不雅。”
二喜说:“在这里跟这些人谈雅?岂不是笑话!”
“话不能这么绝对,史上还有屠夫做状元的呢。”
二喜催问道:“那你和我商谈的意图是?”
国荃眺望着群山,不紧不慢道:“侄儿是想让您这山大王,做得更体面些。比如梁山好汉,那一百单八将有文有武。哈,那气派!”
二喜自愧道:“叔可比不了梁山,人家是一帮能人。”
国荃将军道:“难道叔不承认,这些兄弟个个是好汉?”
国荃的话,把二喜绕糊涂了:“哎?国荃,刚才你不是说,给我要东西吗?怎么扯到梁山上去了?”
国荃终于说出,想了一宿的诉求:“我要入你们的伙!我要您在这里给我个名分。”
“你想一夜,就想的这个?”二喜诧异道。
“是!答不答应,叔的一句话!除非,您觉得我在这里无用。刚才,我不还帮你出主意的嘛?啊?”
二喜心怯道:“好侄子,你说什么叔都能答应,只是,我担心星冈叔不答应。”
国荃抿嘴一笑:“爷爷不也在一直支持你嘛?再说,我书也没耽误读。这山寨,我叔侄俩文武配合,多一个我总比少一个我要强,您说呢?”
“新鲜,呵呵,新鲜!你往下说。”
国荃双手一背,煞有介事地:“我还可以帮您教大家读书识字,不识字的好汉叫匹夫,能文亦武的好汉是英雄!倘若,您把这支队伍做大做强,还可以投军报效朝廷。叔的毕生心愿是考武状元,可武状元的出路不就是做武将?”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二喜手捂脑门:“嗨,别说,你小子说得还真是个理儿。”
国荃继续着自己的诉求:“如果,叔肯给我个名分,我教大家兵法,我们将山寨当做大业来做!想想看,大家的前程是不是光明了许多?”
“你懂兵法?”二喜迟疑道。
国荃自信地点点头:“知道诸葛亮吧?”
“那是当然!”
国荃追问道:“诸葛孔明,会舞弄刀枪剑戟吗?”
“他手无缚鸡之力。”
国荃呵呵一笑:“但他会用兵!会排兵布阵!”
二喜低头一想:“倒是,刘备若无此人,岂能有他刘备的江山?可,诸葛孔明早已作古,我就是九顾茅庐,也是枉然!”
国荃傲然地拍拍胸脯:“叔,您往这瞧。”
“你?”
“然也!孔子曰:有文事必有武备。侄儿不仅崇尚岳飞,还熟读兵法。像《孙子兵法》《司马法》及《练兵实纪》,我早已滚瓜烂熟。只是,没有用武之地也!”
二喜被国荃说蒙了圈:“国荃,你谈的这些,真是让我眼前一亮。叔从小打架,到习武,到想做武状元,到打土匪,到现在,都没想过你刚才说的。”
国荃再次将军道:“那,您是赞成我的说法了?”
“听着很好,想着也很好。可是,不知怎么下手。”
国荃胸口一挺:“先给我个名分,侄儿告诉您。”
“你想要什么名分,随你开价!”
国荃委婉道:“叔,我一不要您俸禄,二不收您学费,我纯帮您。”
二喜笑道:“这条件也太清廉了些。至于这名分嘛,现在,兄弟们也没仗好打,你叔也就山寨一大哥。可,你总不能当二哥吧?这也差着辈分呢!”
国荃说:“昨天,我盘算了一晚上。据您说,眼下,山寨总共一百九十八人,加上我和国葆、壮芽,二百零一人。目前,这里分工比较明确,种茶,养殖,打杂,跑货,您均安置得井井有条。”
国荃说到此,二喜倒急了:“国荃,要我给你什么名分,直说吧!你就是当司令、当大王,叔都答应。你的主张,确实让我开了窍。”
“那侄儿可就大言不惭了!我想做您的师爷,如何?”
二喜闻听摇头带泄气:“嗨,你这臭小子!我被你懵得身上直冒冷汗!刚才,你在堂上一句话完事!还用跟叔绕这么大弯子?行!叔应了你了!”
国荃乘胜追击道:“刚才,在堂上我们尚未谈到读书、学兵法之事,这个前提您若不答应,给我个巡抚我也不干。”
行了少爷,我全答应你!这样,你拿出个章程,怎么学,什么时候学,我把人给你召集过来,一切听你安排。
国荃掩不住内心喜悦:“叔,那咱一言为定?”
二喜爽朗道:“一言为定!”
国荃追了句:“我教书讲兵法、您可要第一个到场。否则,兄弟们日后个个都文韬武略,您怎么带领这支队伍?”
二喜钦佩地打量着国荃:好小子,你真不愧是星冈叔的嫡孙!好,等下回去我就和弟兄们宣布,今日起,你正式为我山寨的师爷!
恰时,猫眼匆匆朝此跑来:“大哥!”
二喜转身看了下国荃,对猫眼道:“说吧,这里没外人,国荃少爷今后是我们山寨的师爷。”
猫眼喘着气道:“品字号王掌柜亲自来了,说是,茶叶还按八两银一石。让我们马上出货。”
二喜不觉一丝冷笑:“他终于耐不住寂寞,又找上门了?”
猫眼追问道:“大哥,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二喜将手一挥:“罢啦!这次就放他一马!货存在长沙,我每日还要付货仓钱,索性就再便宜他一次,从此两干净。走!一起数钱去!”
猫眼和二喜刚要转身,被国荃严肃喝住:“二喜叔!”
二人一愣驻了脚,国荃接着道:“我们货在长沙,每日还须缴纳货仓费,我知您急于出手;可那王掌柜,又何尝不是看透了您的心思?如今,他亲自匆匆上山,想必他此刻比您更急于成交!”
二喜闻听:“那少爷的意思,先不卖给他?”
“卖!交易交易,就是双方相交共同收益,由不得他翻手云覆手雨。以我主张,不妨谈谈。”国荃将谈字说得特别重。
二喜点头认可:“嗯,在理!”
山寨正堂:大松正陪着王掌柜及其随从喝茶闲聊,二喜三人匆匆走来。王掌柜忙起身拱手,二喜三人便也拱手示意。
二喜呵呵一笑,豪爽地撩开长衫坐下:“王掌柜,坐下说话。”
王掌柜小心翼翼地落了座,眼却不停地朝国荃脸上扫了几下。二喜指着国荃介绍道:“哦,这位是,曾国藩曾翰林之胞弟,我山寨的师爷。”
国荃礼貌地对其拱了下手:“在下曾国荃,字沅甫,晚生失礼!”
王掌柜不知是理亏还是闻听曾翰林没了底气,他像是和自己在说:“原来,沅甫师爷乃曾翰林之胞弟?小老儿有眼无珠,万望担待!”
国荃大气道:“王掌柜客气。”
二喜盯着王掌柜直言不讳地:“王掌柜,我曾二喜直枪快马,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说吧,您到此来的用意。”
“这,曾寨主,我还需向您解释,咱们谈的那批货。”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二喜便打断道:“哈,我也正急着找你!”
国荃不等二喜说完,忙抢过话头:“王掌柜,初次见面,多有得罪。关于那批货嘛,既然,您先前定下,我们也就如约送达。但王掌柜亨通八方财路,据说,货已堆成了山,我们也不能自不量力,让您为难。我们已找好新的商家,就在长沙。刚才,我们寨主说要找您,正是要和您说个明白。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王掌柜闻听国荃的说辞,顿时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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