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声缓语说贴心话的,说着困了,母亲合眼睡去,算是这些天难得的一个安稳觉。起来时刚要吃饭,猛地听大哥告之六哥将要被押送沛城,母亲扔下碗筷,急着穿上棉衣,就要出门,任谁都拦挡不住,“我要去看他一眼,他再坏也是我儿子,儿不嫌母丑,母更不嫌弃儿子!”说着,人早疾步奔出屋门。
关家的人都跟了出来,大哥仍试图劝阻母亲,这时就见两辆绿色吉普车一前一后开过来,在关家灵棚不远处嘎吱刹住。派出所董所长从一辆车上下来,紧接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麻利从车里跳出,神情严肃,于车门两旁站立。很快就有一群路人围了上来,公安人员手指人群,严厉训斥,要他们不要往跟前凑,只能远远看着。
“让他下来!”董所长面无表情地下令。
一扇车门打开,两个公安各自伸手抓住车上带着手铐的两条胳膊,把人拉下来。正是六哥。六哥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看着地面。母亲立刻往六哥那里扑,被董所长拽住,同时给大哥使个眼色,让大哥帮着制止住母亲。
那是我所亲眼见到的天底下最悲壮凄惨的场景,它一下子让我改变了对六哥的看法,甚至对他肃然起敬!
六哥穿着只几天之间已然到处是污迹的带毛领的蓝色新棉大衣,被两个公安左右夹持着,踏着缓慢的脚步朝祖母灵前走去,他虽然微微低着头,但脸上却分明带着一股冷漠而毅然的神情。杏子不顾一切跑过去要给六哥戴上一顶白色孝帽,六哥摇头拒绝,说,“不要了,嫂子,我不配!”杏子只好作罢,一时泪如泉涌。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出奇的安静之下只能听见母亲、杏子还有舅妈等几个女人强忍的抽泣声。
六哥在祖母灵前跪下,一动不动望着摆放在棺材前祖母的遗像,好像是想忍住的,但哪里能忍得住,眼泪早哗哗地流下来。父亲替六哥将一炷香点着,交六哥手里,六哥站起,将香插进米碗,重新跪下,郑重磕了四个头,冲着祖母遗像点点头,苦楚一笑,双手举起,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站立起来。等他转过身,他的神情已经变得冷漠,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他自始至终没有朝他亲人那个方向望上一眼,等走近汽车,他把头昂起,快速而坚决地踏进车门。
董所长冲大哥摆摆手,道,“行了,他跟我说他要给他奶奶磕几个头,我想这也是应该的,答应他了!”
两辆吉普车快速离开,母亲喊一声“天哪”,这才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
覃大夫一向不能接受当地这种披麻戴孝大张旗鼓的办丧场面,经常远远躲着,因了与关家的一点说不清的缘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过来露一下脸,又怕惹出闲话,所以今天早早跑过来慰问,想着若有敏感的人看见,顶多猜测是路过跟关家说几句话而已。想不到一来就正碰上这不寻常的一刻,这让覃大夫不免也动了感情,竟忍不住跑过去安慰母亲。
覃大夫不是一人过来,还有阿乔陪着。已然表达了意思,覃大夫拉着阿乔立刻就想离开。阿乔让自己母亲先走,说自己要到小街上转转,想买双鞋垫。支走母亲,阿乔躲闪着跑进关家院子,瞅见杏子,也不说话,径直进大哥和杏子的那间小屋去了。
杏子追进去,红着脸头一句就问,“我家老六把郭家老五打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打就打了!不是好东西!”
杏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乔瞅瞅屋里四周,问孩子哪儿去了,杏子答前两天送到娘家去了,阿乔点头,叹了口气。两人又有一搭无一搭地空说了几句,杏子问,“找他有事?我去叫他吧?”
阿乔躲避着杏子的目光,道,“就是来看看,总还是同学,关家出这么大的事!”
“那我去叫他!”杏子说着就出屋了。
大哥进门看见阿乔,先瞅瞅自己一身的孝服,道,“这身恐怕你看不习惯……来干什么?你来这里——不合适的!”
阿乔一笑,“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接下来两人就都不说话了。杏子暗瞅两人表情,觉得自己此时不该在屋里待着,说一句“我去看看妈”,便紧着出去了。
阿乔脸一下子烧得通红,低头不语。
“不合适,你走吧,说好不见!”大哥道。
“反正来了,你生气就生气!”
“不管怎样,你还是郭家的人,让人看见,总是不好,何况……”
“我不管!我陪着我妈来的,连我妈都不在意,水泥厂是个人都知道我跟郭家早晚过不到一起去,他家出了事,老五让你弟弟给打了,我也没回去看,那家人我不想再见了!”
大哥沉默一会儿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跟你没关系!”阿乔腾地站起,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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