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卿慧鉴: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离开中州大陆,踏上了未知的航程。
早在少年时,我就清楚地知道,我不属于宫廷,甚至不属于天阙,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那里。只是我没猜到自己会走得这样狼狈不堪,会不得不跟过往一刀两断,还落得一身骂名。
我也没猜到,最后是我的父亲想要亲手杀死我。
不过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也许遥远的西净土仍然在庇佑我,我毕竟没死成。两个天命者在最后时刻救了我的性命。他们是中州最后的勇气和良心。
你看,你离开后,我还是有朋友的。星守是旧识,隐雷是新知,他们陪着我逃出生天,也会陪着我一直到西净土。
我要出发了,以后就不再是中州的太子。当我成为一个新的人,我也不再要原来的名字。我的新名字写在后面。你说过,在遥远未知的地方,我们仍会重逢。希望重逢的那一天,你能用这个新名字呼唤我。
灵均顿首。
又,小晏安好,又长高了,请放心。
暮色渐渐围拢,海水的颜色愈加深浓。
风从海上吹来,纸上的墨水还未来得及干涸,就被吹得纵横淋漓,难辨字迹。灵均坐在防波堤上,捏着笔出了一会儿神,把写完的信笺对折,再一条一条撕碎,雪花似的随风吹走。
不远处海滩上,小晏拉着星守抓螃蟹捡贝壳,一大一小已经玩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孩子一向爱缠着灵均,今早因为灵均说他太淘气,生了气,转头去缠星守了。
真是难得有这片刻的清净。追兵已经被远远甩开,三个多月的奔波劳累,到此终于告一段落。
三个月前,他被关在天阙王城的天牢里,绝望地等待死刑。隐雷从天而降,杀掉重重守卫,将他救出王城。随后,朋友星守也带着小晏,来与他们会合。三个大人一个孩子逃出天阙,一路奔向北方,直抵悬空寺遗址,而后东奔入海,躲进一艘渔船,穿过凛冬海峡南下,重新回到天阙城外。而后又一路西进,进入荒废的山岚矿区,在迷宫似的巷道里躲躲藏藏半个月,终于甩掉了追兵,这才从容南下,准备再次乘船,前往西净土。
这个地方古名烟峤,山峦合抱,海水深阔,焚天之战之前原是中州大陆西南海岸上一处重要的港口,去往龙息堡和西净土的航船,泰半从这里起航。传说天晴之日,站在不远处的山顶,可以看见几百里之外红莲海上的烟雾,故名烟峤。
千年之前,这里人烟稠密,百舸争流,是极繁华的所在。直到永夜天卷土而来,中州战火四起,航运业遂渐渐凋敝,后来遭了一场天灾,整个儿港口就此消失。
星守是一名星术,曾经阅读过星天监收藏的部分历史文献。据说大战中的某一日,红莲海底一处火山突然喷发,火山灰随风北上,覆盖了整个中州西南海岸。烟峤首当其冲,本已寥落的港口遭到灭顶之灾,几乎整个小镇都埋在了厚厚的火山灰下面。
经过千年的海水冲刷,这里再也看不出火山喷发的痕迹。苍崖云树,浪打礁石,荒凉如造物之初。唯有岸边残留的花岗岩防波堤,是人类留下的唯一印记。
天际线上的最后一抹金色也退去了。星守和小晏玩够了,升起了火,兴致勃勃地烤上了螃蟹。不一会儿,灵均就闻到了香味儿。小晏一边翻着螃蟹,一边偷看灵均这边,看了一眼,又一眼。灵均忍着笑,装作没看见。
“要不要给公子留一点?”星守小声问。
小晏嘟囔着:“爹爹肯定不稀罕的。”
灵均抬起头,看见海平面上出现了黑沉沉的一个影子。黑影迅速接近,显出楼船的轮廓,船上灯火通明,远望如仙山楼阁。灵均忍不住站起来,涉水迎了上去。
楼船上放下来一只竹筏子,须臾就到了眼前。影刹少年身形修长而矫健,踩着浅浅的海水掠过来,朝灵均伸出胳膊,脸上浮出难得一见的轻松和得意:“别玩儿了,走了啊。”
竹筏漂到近前,灵均和星守才看清,这只福船巍峨如山,比想象的还要高大。四个人依次顺着绳梯爬上甲板,船主孟挽立在船头迎候他们。
隐雷已是比灵均要高半个头,而孟挽看起来比隐雷还要高大一些,身躯如一尊铁塔。眉目深浓,一头耀眼的银发编成松松一根大辫子,随意甩在脑后,身上的大氅是火云蜥的腹皮连缀而成的,灯下宝光流转,如有烈焰护身,看起来又豪阔又瑰奇。
隐雷走在前面,先去和他击掌。
“雷少这一回,可是搏了一注大功劳。”孟挽船主拍着隐雷的肩膀。
“什么话,”隐雷笑道,“没有龙兄的快船,我们都是白忙活。”
孟挽瞥了一眼灵均他们,皱眉道:“怎么还有个孩子?”
灵均刚要解释,小晏先着急了:“我和我爹爹一起的!”
“犬子顽劣,”灵均朝孟挽拱了拱手,“恐怕要船主添麻烦了,先行谢过。”
孟挽摆摆手:“这一趟去西净土,要从南明离岛以南海域绕过去。那边风高浪急,我这船虽然大,也不免颠簸得厉害。只怕小孩子晕船受不了。”
小晏是真的会晕船。穿越凛冬海峡的时候,为了躲避追兵,他们上了一艘又破又小的渔船,隐雷和灵均扮做渔夫,在甲板上拿着钢叉巡视,灵均抱着小晏,跟一堆不值钱的杂鱼关在舱底。船舱密不透风,充斥着鱼腥和腐烂气息,小晏很快就吐了一地。
“晕船的时候,我会设法让他睡觉的。”逃难这一路上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灵均就会施展催眠术,让小晏入睡,免得担惊受怕,拖累大人。
“行吧,反正你是个御灵。”孟挽点头。
灵均有些尴尬,分辨着:“我是会一些治愈术,但不能算是御灵,其实我就是一个凡人。”
孟挽瞧着他,哈哈一笑,意味深长:“那你就多多修炼,争取早日成为真御灵。”
星守断后,最后一个上来,顺手把竹筏子拽上船,又捆好。这船虽大,除了孟挽以外,似乎没有别的水手,这倒是很奇怪。星守稍微观察了一下,才走过来和孟挽见礼。
“这就是那个星术吗?”孟挽扭头问。
星守拱了拱手:“某名星守,多谢龙船主雪中送炭。”
“不客气,跟你们顺路而已。”孟挽拖长声音道。
星守看得不错,隐雷找来的这个帮手孟挽,是一个龙将。龙将自有神力,他的船自然不需要凡人帮忙。
隐雷倚在船舷边上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摸索着打火石。孟挽瞧见了,走过去拍了拍他:“不急。”
灵均瞥见了他们,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隐雷性子傲,话少,总有他自己的主意,一路行程都是他在设计,灵均和星守也不好多问。如今上了孟挽的船,客随主便,更是只能听从安排。
“先吃饭。”龙将懒洋洋地说。
楼船极大,天梯上下,飞桥勾连,走在其中犹如迷宫。就连隐雷也忍不住追问:“龙兄这船何处得来,怕不是凡人能够打造的?”
“凡人?”孟挽笑道,“凡人怎么造得出可以潜入深海的船?”
小晏听说能潜入海,激动得连连跳跃,恨不得龙将马上把船沉下去给他看看。
龙将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到时候你可别吓哭。”
灵均也有些诧异:“龙船主,此去西净土,需要潜水吗?”
龙将似乎懒得跟他解释:“到时候看情况吧。”
星守和灵均仔细观察,船上明亮如白昼,却连一支蜡烛一盏油灯也不见,吊顶都是玲珑如月的夜明珠,台阶是幽光莹莹的明光玉。楼梯的扶手碧落海的珊瑚,回廊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花果幽香,未见哪里有宝鼎香炉——却是此间的壁板、隔扇等等,一色是取自婆罗洲的沉香木,精雕细刻而成。至于水精帘幕、颇梨画屏等等,更是无所不在。
龙性豪奢,酷爱珠宝。灵均以前没有接触过龙将,但也听说过焚天之战以前,无热大海里的龙王宫是天下最富有的所在,海陆珍奇,无所不具。不要说天阙的人族皇宫根本不能比,就是当年明光城里,天众们供奉吉祥天女的圣殿,也没有那种穷奢极欲的气象。如今的龙息堡未必有当年的奢侈,倒是这艘海上宝船,沿袭了龙族。
灵均和小晏不敢多言,星守也只是默默打量这只宝船。只有隐雷连连咂舌:“龙兄,想不到你不声不响躲在海外,竟然攒下了这么一番家业。”
“比你的南明离岛如何?”孟挽问。
隐雷顿了一顿,冷笑道:“倒叫龙兄取笑了,南明离岛又不是我的。”
孟挽一挑眉毛:“鬼影宗少主,南明离岛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你叔叔那个人,早晚……”
“罢了。”隐雷打断了他,“休要提他。龙兄,我记得上次见到你,还是在北海那边。那时开的不是这艘船吧?”
“我的船多得很。”孟挽知道他套话,也并不多言,说话间已来到顶楼,并没见人接引,大门自动滑开了。餐厅里香雾氤氲,透着一股诱人的肉香。
烟雾散去,亮出厅堂里一张桌台,并不见有人传菜,桌上已摆好一只热腾腾的烤山羊,
说是烤山羊,看着又比一般的羊大一圈。小晏早就饿了,挣开灵均的手,小步跑过去,刚刚凑近那只羊,忽然低声惊呼,又退回灵均身后。
灵均定睛一看,那不是山羊,山羊身上是不会长着人头的,而且还是齐刷刷九个头。这九个人头全都烤熟了,刷着金色的酱汁,有的怒目圆睁,有的闭眼绝望,被烧死的那一刻的痛苦还留在脸上。
这几个月,灵均他们也算是大风大浪地过来,一路上不知打杀了多少追兵,砍死了多少妖兽,饶是如此,看见这么一排烤人头,还是不由得愣住了,一时进退两难。灵均明显感到,小晏贴在他身后瑟瑟发抖,大难当前终于不再跟他怄气了。
“开明兽?”星守认了出来。
“好见识!”龙将笑道。
开明兽不是人,而是老虎的身子上,长着九个人头。这只看这身形不大,大概还是个幼兽。开明兽只产于天门山中,是守护明光城的一种灵兽。千年前的焚天之战,天门仙境坍塌,开明兽的族群也遭到了灭顶之灾,几乎从此灭绝。灵均少年时,曾有胆大的猎人潜入天门遗迹,意外捕得了一只开明兽,当做祥瑞献给了天阙的庸皇帝。皇帝大喜,赏了那人一套王城的豪宅。开明兽养在宫中,被当做神祇一般精心供奉,皇后亲自过问饮食起居。灵均虽贵为太子,那时想要看一眼开明兽,都挺不容易。
他是再也想不到在距离天门山千里之外的南海上,会有人把这绝品瑞兽烤成了一道菜。
龙将是游侠做派,并不讲究礼数,随意让了让几位客人,就抽出一柄大刀,水光一闪,九个人头骨碌碌悉数落地。
灵均和星守都叹了一口气,叫他们对着这九张人脸吃肉,那可无论如何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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