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隐雷倒还好奇,拿着自己的长枪,将人头一个一个挑起来,串成一串儿,仔细打量着,说起来这个九个人头虽然出自同一只开明兽,长相却各个不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别看了,又不是真人。”龙将闷声说着,已经三下两下将开明兽肢解了,刀尖挑着肉块儿,递到客人们面前的盘子里。
隐雷也不客气,低头就啃,大赞肉质鲜嫩,火候得当,毫无腥膻气。星守也默不作声地下了筷子。灵均分得一条胸脯肉,正要下箸,却看见小晏还在东张西望,一脸惊魂未定,他面前的盘子里是一整条前腿。灵均把前腿端过来,用匕首切割成小块,再端回给他,小声说:“随便吃一点。”
隐雷的表现显然是有些夸张了。灵均觉得这开明兽的肉,跟鹿肉也没什么不同,并不特别鲜嫩,甚至有一些酸涩回味。吃瑞兽这种事,他也不敢细想,嚼了两口就匆匆吞下。
“大意,大意!”龙将忽然敲了敲刀背:“岂可有肉无酒!”
话音未落,一行侍女捧着酒壶酒盅,鱼贯而入。
灵均一行人上船多时,这才第一次看见船主孟挽之外的活人。
侍女们个个雪肤花貌,一色的织金红裹胸,石榴鱼尾裙,倾身过来为客人们倒酒,手臂柔软如酪浆从玛瑙壶中涌出。
灵均僵坐着,一动不敢动。星守瞧见了,低声笑他:“别怕,她们不是人。”
侍女们倒完酒,退到水晶帘后,徐徐起舞,不知何处响起了笛声。水晶帘折射出粼粼波光,美人们腰肢婀娜,衣裙翻飞,如游鱼穿行水中,光影迷离若幻梦。
一时宾主尽欢,隐雷举着酒杯,劝了“龙兄”一杯又一杯。窗外月出沧海,明光千里,波澜微漾,船中人人微醺,连小晏也开始举着开明兽的腿骨,玩得不亦乐乎。
龙将饮了些酒,又有隐雷凑趣,话渐渐多了起来。
“要说我这船啊,”龙将大着舌头说,“其实连龙息堡里头,也没有这般阔气。”
“不能够吧?”隐雷大笑,“谁不知道你们龙族奢侈,金珠宝贝藏了满坑满谷。”
“你不信?”孟挽嗤笑,“你们阿修罗不奢侈吗?现在你们南明离岛过的什么日子?”
隐雷嬉笑着说:“我们是真穷,当年一场大战,整个儿帝国给埋到天门山下面了,一点儿家当都没留下。如今勉强找了一个火山岛安家落户,再像前辈那样过日子是不可能了。我小叔叔说,要卧薪尝胆。你们不一样。你们的龙息堡没有倒过,龙穴也还在。”
“哟,你还知道龙穴啊?”孟挽笑得意味深长,看不出是真醉还是假醉。
星守正在和灵均低声说着话,听见龙穴两个字,也不由得抬头看看他们,唯有灵均不知就里。
“谁不知道你家的龙穴啊!”隐雷高声说,“星守,你也知道的吧。”
“偶然听我师姐说过,”星守微笑着,“是龙众的祖坟,大约在龙息堡附近的海底。亿万年来,龙众的圣物都收在那里,想必神兵法器累累不尽,宝珠璎珞恒河沙数。”
“想当然耳。什么宝珠璎珞恒河沙数?哪有这种美事?”龙将,“关在那个里头,多少神兵法器都无法施展,不过是废铁,多少金珠宝玉也不能交易,不过是砂砾。龙穴就是个监狱罢了。”
“龙兄说笑吧。”隐雷笑道。
“不信?我这一头白发,就是在那里面熬出来的。”
隐雷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别胡扯了,谁不知道你们龙将,老的小的,全都是白头发啊!”
龙将仰脖吞下一杯酒,跟着隐雷哈哈笑起来。
酒足饭饱,已是后半夜。小晏困得不行,趴在桌边睡着了,灵均和星守也觉得有些倦,唯有隐雷倒还精神着。孟挽遂起身,说安排几位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
原来这船上竟还有一个浴池,足以容纳十个人同时泡澡。
海上淡水难得,一般来说用大桶蓄水,仅供乘客们饮用。龙将这船上竟然用淡水洗澡,奢侈得近乎夸张了。显然龙将孟挽是道行极为高深的天命者,连隐雷的气焰都盖不过他。他能干出什么事情来,灵均都觉得不奇怪了。
整个浴池是一整片砗磲壳,水上烟雾蒸腾,水下有流光往复旋转。本来这浴室位于底舱,四面封闭无窗,因砗磲自带温润宝光,室内也并不阴暗。四个红衣侍女分列浴池两旁,准备服侍客人们入浴。
灵均觉得太别扭了,请她们留下浴巾梳子,去门外等候。
侍女们掩口窃笑,只是不走,还要上来搀扶灵均。灵均苦推半日,终于把她们劝出门外。隐雷和星守两个早就跳进水里,优哉游哉地看灵均的笑话。
打发走了这群红衣美人,灵均才把小晏牵过来,拆了发髻,脱了袍子鞋袜,赤条条抱进水里。
“太子爷,你到底是他的爹还是娘?”隐雷一边往自己头上浇水,一边嘲笑着灵均,“小祖宗这么麻烦,还不如叫那些侍女进来给他洗呢。”
“别,别——”灵均慌忙摆手,“你们也说了,那些侍女不是人,我……我还是自己来给小晏洗。”
“不是人又怎么了,那也不是妖魔啊。”
灵均没有接话,细细地给小晏梳头。小晏一边嚷着疼,一边还要忙着跟星守打水仗。
“星先生,”灵均说,“我求你去雷少那边躲一躲。小晏再这么闹下去,天亮也洗不完了。”
“我不敢,雷少枪不离身,我怕他扎着我。”星守笑着,“我还是躲在太子爷您身边就好。”
隐雷确实连下水都带着他的长枪,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影刹们是天生的杀手,神经永远紧绷着,随时准备作战。也亏他永远警醒,这一路上好几次才化险为夷。
小晏终归是小孩子,闹腾了一会儿,也就累了。乖乖站在水里,任由灵均给他抹脸擦背。好容易打发他洗完,灵均才顾得上收拾自己。
隐雷和星守各自靠在池沿上,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灵均忽问:“雷少,你和孟挽船主很熟悉吗?”
“不是很熟,也就是在救你之前一个月,我跟他黑山有过一面之缘。”隐雷唇角一勾,“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个龙将看着神神秘秘的,不过为人还算可靠。”
隐雷一向说一不二。再说了,就算不可靠,事到如今难道还能坐别的船走?
“确实是神神秘秘,”星守说,“我们星术在星天监修行,各家天命者的家谱,也是必修功课。孟挽看上去修为不低,按说是上得了家谱的人物,可我怎么就想不起来龙将里有这号人?孟挽……是他的真名吗?”
“你们不知道有这号人,不是很正常吗?”隐雷冷笑道:“你们星术,只知道龟缩在星天监里用功,不出江湖一步,除了背个家谱,你们又能上哪儿知道每家的事情?”
“原来你知道他的来历?”
“我也不知道。”隐雷说。
星守无语。
“谁家还没有一点秘密啊,尤其龙息堡,那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隐雷喟叹着,“我家小叔叔,你是知道的,也就是你琴河师姐的师父——”
“——紫阳王?”
“对,就他。他一直想把鬼影宗做大,想把其他几部也拉入他麾下。他收徒弟也要收你们星术,也要收那些夜狩。可是这么些年,他连一个龙将也没有收服过。”
“我们影刹是能打,可当年焚天一战,损失也太惨重了。故土离失不说,多少代人存下的法器,基本都被轰成了碎渣。前年我去明光城,还捡到了前任宗主那杆弑神枪的残片。当年能保住法器的,除了御灵,估计也就龙将们了。他们一个龙穴藏在海底,战乱中分毫未动。倘若鬼影宗能得到龙将们的援助就好了。不过小叔叔跟龙君接触过好几回,龙君根本没有想要联手的意思,尤其是关于龙穴的话题,避之唯恐不及。这些年我在天阙王城替小叔叔收集情报,也特意留心过龙穴,没消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不正常,龙将们一定在隐瞒着什么,直到我碰见这个孟挽。”
隐雷喝过酒,难得一顿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然而灵均完全没懂,直接问:“孟挽怎么了?他知道龙穴吗?”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我知道他肯定和龙穴有很深的关系。”隐雷得意洋洋地说。
“这怎么说?”
被这么一问,隐雷反而打住了,摇头笑着:“我们影刹,也是有秘密的。”
灵均其实并不怎么关心龙穴,不过隐雷这么讲,他就多少有点失望。
“御灵就更神秘了。”隐雷瞧着灵均直笑,“西净土是天底下最难到达的地方。”
“我真的不是御灵。”灵均连连摆手。
“知道知道。”隐雷嘲笑着,“你就是个偷学了三招两式的凡人。我见过的御灵,都是挺好看的小姑娘,哪有你这样的大男人。”
听见“挺好看的小姑娘”几个字,灵均忽然沉默了。
隐雷没有留意到他情绪有变,自顾自地说着:“不过,你再这样整天带孩子哄孩子,也就跟小姑娘差不多了。”
小晏趴在池子边上睡着了,灵均将他从水里抱起来,干净衣服裹好,放在池边的罗汉榻上,任他做梦去。
海上起风了,船身在波浪中上下起伏,半躺在温热的池水里,摇摇晃晃的,方才的酒意又上来了,三个人都有点昏昏欲睡。似乎已经泡了很久,池水却一点都没凉,灵均想着莫不是船底还烧着火?不过龙将这艘船如此阔气,就算船底能烧火,应该也不奇怪。
还是星守先说话了:“太晚了,我们还是上去吧。要是龙船主还等着我们,这就太失礼了。”
外面静得有些蹊跷,方才出去的几个侍女,竟然连门都没有敲一下。
灵均穿好衣服,去抱小晏,却听见孩子在半梦半醒之间哼唧了一声:“爹爹,我饿了。”
“你怎么又饿了,难道晚饭还没吃饱吗?”
“闻到饭香了呢。”
灵均吸了吸鼻子,没闻到什么饭香味儿。再吸了吸,愣住了。
隐雷走在最前面,已经到了浴室门边,忽然顿住了脚步。
就着一点微光,门缝下面似有什么东西爬进来,蜿蜒如蚓。
是血。从严丝合缝的浴室门下渗漏进来,细细一丝红线,继而变宽。
门板在颤抖。
隐雷抓起长枪横在身前:“有危险,你们退后。”
话音未落,浴室大门轰然倒塌。
血红巨浪从门口汹涌而入,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像是有人在门口砍断了巨兽的咽喉,血液自大动脉的断口喷涌而出,直接灌入这间底舱。
小晏一声尖叫。
三个人下意识往后退,血流瞬间涌入,一下子淹到了腰间。灵均立刻将小晏举高。
“不能退,往前冲!”星守喊着。
隐雷反应过来,迎着滔天血浪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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