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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前传:怒海红莲(一) (第2/2页)

沈丁娘子吞下血,徐徐睁开眼。曼殊狠拍了她一下,让她清醒过来。

    “反正你早就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曼殊厉声道,“今天的事情,你不说清楚,我叫你死都死不痛快!”

    沈丁娘子没有回答,把脸侧到一边,泪水就从眼眶中滑出来。

    这些凡人真讨嫌,有心思不说,非要让人猜。曼殊想,其实她心里那点念头,谁看不出来。

    这一走神,沈丁娘子倒先说话了,“曼姐,你别怪我,我是为了隐雷。”

    “你跟我说他会回来,帮我们拖住出云少监,其实根本就是撒谎吧!他根本不会回来的!”曼殊骂着,“他去了哪里,告诉过你吗?我看他也不想管你了。”

    “不,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去了哪里。”沈丁娘子的眼睛仿佛被点亮了,“只是我答应过他,不能告诉你。”

    曼殊气得发抖:“我的血就这么多,只能给你喝一口,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不告诉我他在哪儿了,你死前就别想再见到他了。你就嘴硬吧。”

    沈丁娘子笑着说:“谢谢你救我。可我活不了了,也不打算见他了。你穿着这件隐形衣,逃命去吧。”

    逃命两个字,刺伤了天命者的自尊。

    曼殊一咬牙,仍然拎上她,往南方飞驰。她本来可以召唤自己的鹤灵,然而多一个人,只怕鹤也背不动。好在她这一族人,原本就擅长脚力,自己拎着走吧。

    “你要带我去你们那座岛吗?”重伤的女伶问。

    “哦,你也知道那座岛。”曼殊冷笑,“是啊,那你要去吗?你唱了那么多回目连救母,大概还没见过地狱。告诉你,我们南明离岛,有火峰十三座,岩浆滚滚,遍地硫磺,完全是人间活地狱。只怕你还没上岛,就被蒸成灰了。”

    沈丁娘子竟也跟着笑了笑:“是啊,他跟我说过的。”

    “你们可真是无话不谈。”曼殊冷哼一声。

    沈丁娘子没有回答,她又昏了过去。

    “不行,我必须找到隐雷。”曼殊放出一只白鹤,继续南行。

    ?

    沈丁娘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棵树上,天色渐亮,天空中隐约有鹤影盘旋。

    树下叮叮当当一片刀兵之声,一会儿像是对手被杀退了,只剩下几个人在说话,中有一人声音清晰入耳。她心里着急,一翻身震得枝叶窸窸窣窣响动。

    沾着血的树叶纷纷飘落。

    “是谁在上面?”

    少年惊觉响动,顺手挥起长枪,狠敲着树干。

    隐身衣轻轻滑落,露出伶人的身形和面庞,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有一道淡红的疤痕。树枝被敲得剧烈摇晃,咔嚓一声折断了。

    “喂!”曼殊吓了一跳,甩出纸伞,伞面骤然长大,像席子一样托住了下坠的伶人,缓缓落到地上。这么一颠簸,伶人顿时又晕了过去。

    “隐雷!”曼殊怒骂,“你什么时候能不冒失!她受了重伤我好不容易把她弄到这里来!”

    被叫做隐雷的少年,根本没有搭理她,他径直走到沈丁娘子面前,蹲下身子细细察看。

    沈丁娘子勉力睁开眼睛:“我要死了。”

    隐雷割开手指,伸到她的唇边,她却侧开脸:“从前在宫里,出云少监救过我的命。”

    曼殊只觉得喉头发紧。沈丁娘子是出云少监的人,这个大家早就知道,却没想到还是如此密切的关系。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动手杀了出云少监。杀就杀了吧,又觉得抱愧,宁愿自己也死。这个凡人的心思,她真是看不懂了。

    隐雷收回手指,没有要勉强她活下去的意思。

    “再给她续续命吧,我要带她回岛上,”曼殊不甘心,“否则这事儿可说不清楚了。”

    咣当。

    她还没抬起脚,隐雷手里的长枪就扫了过来,横在她脸前。

    ?

    女伶仰面躺在地上,眼神渐渐涣散。 “我要去地狱了。”她说,“教你的戏文,你还会唱吗?”

    隐雷跪在她面前,依旧一声不吭。

    “柰河之水西流急,碎石谗岩行路涩,今日方知身死来,双双傍树长悲泣……”曼殊倒是记得几句。她试着想唱一下,提一提隐雷。却见隐雷忽然低下头,俯在女伶耳边,低声去:“别怕,我会去那里找你。”

    沈丁娘子没有回答。她大概再也回答不了了。

    隐雷似乎松了一口气,拨了拨沈丁娘子的头发,又扯下她头上的发带,顺手缠在自己指尖的伤口上。缠好之后,他站起身,拾起地上的长枪,猛力敲打那棵树。不知名紫色小花簌簌落下,轻如细雪,不一会儿就盖住了沈丁娘子的尸体,像一座小小的花冢。

    倏忽一阵风来,满地落花被吹起,流云一般散开。落花吹尽后,连同女伶的遗体都不不见了。地上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血痕,只落下曼殊的一柄纸伞。

    这一切做得行云流水,了无痕迹。完事后,隐雷拍拍衣袖,掉头朝远处喊了一声:“走吧。”

    曼殊拾起自己的伞,心里还在为沈丁娘子感慨。听见这两个字,不免跳了起来:“不许走!”

    远处有一驾马车,车中坐着一个年轻公子,衣饰华丽,相貌不俗,只是神情萎靡像是没睡醒。他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看上去玉雪可爱。赶车人用帽子挡着脸,看身形架势,也不像是寻常人。

    “这几个,”隐雷指了指,“是我的朋友,我要送他们往南去。”

    曼殊急了,说:“隐雷,我是管不了你。但你为了这几个人,毁了我的布地金园,还指使沈丁娘子杀了我的线人,你得给我说清楚!”

    纸伞蓦地张开,撑成一顶巨大的纸帐,将隐雷一行人罩在里面。

    隐雷懒洋洋地举起长枪,戳了戳纸帐,发现并不能戳破。他瞧着曼殊,脸上带着一丝讥笑:“好啊,可以跟你说清楚。但是你看我带着一群大人孩子逃难,也不容易。要不你好人做到底,送我们到旧港吧。路上我慢慢跟你说。”

    赶车人忽然说话了:“我们得快走。万一还有人赶上来可怎么办?”车中的年轻公子也看着曼殊,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曼殊觉得这公子面善,一双眼睛清灵得像是能照亮人心。她忽然有点警觉:“不行,我不跟你走!你现在就得跟我说明白,否则我不信你!”

    隐雷翻了个白眼:“爱信不信,夜叉婆。”

    长枪一扫,银光卷起一阵飓风。曼殊心道不好,就见纸帐被掀起了一角,隐雷一手提着枪,一手牵着马车向外面冲过去。

    曼殊抓起纸伞追过去,想拦住他们。这时迎面飞来一物。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是一个手卷。 

    “别追了!”隐雷喊着,“这个是谢你的!”

    手卷上写着一行古篆:“十三非天图卷”。

    曼殊一下子呆住了。这是她想了好几年而不得的东西,明明只藏在深宫中,隐雷怎么会有?又为什么给她?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隐雷他们已经跑远了。

    曼殊捏着图卷,跺脚喊:“你几时回南明离岛?”

    隐雷没有回答,远远地还在说:“夜叉婆,你留在这里,帮我拦一拦追兵呗……”

    他们走远了。曼殊只得收了自己的伞。一阵小风吹来,隐身衣从树上飘下,落在曼殊头上。她伸手一拽,却摸到了沈丁娘子的血,还湿漉漉的。

    ?

    曼殊吹了声哨子,等了一会儿,她的鹤灵却没有回来。

    很奇怪。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还是鹤灵为她找到了隐雷一行人的踪迹,她才跟过来,还顺便帮他们打退了一拨明光卫。现在鹤灵去哪儿了?

    这里是一片小树林,距离天阙城约莫十里地。此时夜色沉沉,林野苍茫,一颗星子都看不见……

    不好!她心中暗叫。她明明记得,找到隐雷的时候,都接近日出时分了,现在怎么天又黑了?而且黑得这么彻底?

    她展开檀木扇子,将来之不易的手卷放在扇面上,又将扇子折起来。如此手卷便藏进了扇子里。四周静悄悄,她背着纸伞,轻轻跳上树梢,将身体隐藏在枝叶下,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空气的流向。

    似乎有奇怪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空中有暗暗的腥气,仿佛地下的尸血在涌动。

    曼殊吸了一口气,忽然转动手中的纸伞,一蓬蓬细如麦芒的银针飞向黑暗深处。黑沉沉的夜幕被撕开,巨兽的皮肤被锐器划破,空中流出一道道鲜红的血,似乎还能听见有什么东西疼得抽气,呻吟此起彼伏。

    脚步越来越近了,沉甸甸踩在地上,震得树梢微微颤抖。

    这一回追来的,可不是明光卫,而是妖兽。曼殊不由得站起,挺直脊背,捏紧了手中的扇子。如果没有估算错,至少有五十个妖兽围了过来,其中不乏法力强悍者。

    此地离天阙京也没多远。这么多妖兽,都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那个人,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了,可以随时召唤深渊军团了吗?

    而且,这是说,她们这批天命者,已经暴露在那个人眼前了?

    同道们不知在何处,这里只剩下她一个天命者,鹤灵也飞走了。跑是不能跑,开打吧。曼殊咬牙想着。纸伞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了几圈,化作一朵莲花灯,照得四下里明亮如昼,魑魅魍魉一时现形,果然黑压压地看不到边。

    离她最近的是一头巨型的石象怪,好像是不知千年百年的花岗岩,遍身青苔,皮壳龟裂,步履蹒跚,长牙都断了一根,而眼眶中幽冷的蓝光,提示着这尊死物已被魔灵附体。咔喇喇声响中,扬起长鼻,朝曼殊面门就压过来。曼殊红袖翻腾,舞蹈一般跃上象背。象皮坚硬,刀枪不入,象鼻往后一倒,砸向曼殊头顶。曼殊一闪,从象背上滑下,她一手拽着石象怪的半只耳朵,一手将扇柄捅进象眼。石象怪痛得剧烈甩头。被甩下的那一刹那,曼殊翻了个身,又把扇柄刺进怪物的另一只眼里。

    石象怪痛得狂舞,忽然就把象头甩了下来,滚到一边。无头象身失去了方向,向前盲冲,一连踩死了一串寒冰鬼鬣。

    但寒冰鬼鬣反倒越来越多。这些怪物据说是北荒狼惨遭屠杀后的冤魂所凝结,他们在寒冰地狱里被折磨得性情大变,浑身长出毫针一样的冰晶,任何有体温的生灵都会吸引它们的疯狂撕咬和扑杀。曼殊跳到高处,旋转纸伞,放出一团团鲜红的火球。这是南明离岛的红莲火,比寻常火焰炽热千倍。北荒冰晶在火焰的作用下片片炸裂。鬼鬣们发出阵阵狼嚎,一时踟蹰不前,绿幽幽的鬼眼围了一圈。

    “必须杀死几个。”曼殊拔下一根伞骨。这伞骨是用南海鲎针做的,形如长剑。曼殊飞身起舞,忽得朝一只领头鬼鬣扑去,那只鬼鬣应声而起,两爪高抬。曼殊忽然一低身,将伞骨刺进了鬼鬣的腹部,又猛地抽回。

    鬼鬣的肚子炸开了,爆出一天雪花,冷得人脸皮发僵。曼殊不退,连续捅了几只鬼鬣。顿时炸得漫天都是飞雪,她用扇子再一扇,把雪花扇开,鬼鬣们果然被雪片卷着,呼啦啦往后退开,放弃了攻势。

    刚刚松口气,却见雪花深处,影影绰绰浮现一个人形。

    曼殊扇子一挥,那人反倒越走越近,他衣衫褴褛、浑身尸斑,断骨露在皮外,一只眼眶是空的,另一只眼眶里还有个血红的眼球,正幽怨地盯着曼殊。

    曼殊不是没有见过怨灵,但这一只看起来却十分眼熟,像是小时候的乞丐养父?

    不好!曼殊提醒自己,这是摄魂怪!只要和它对视,它就能幻化成你心里的形象。曼殊用伞挡住自己,往树顶上飞跃。摄魂怪仰头看着她,裂开嘴无声地笑,眼神天真无邪。鬼鬣们又渐渐聚集过来。摄魂怪拾起地上的石象头颅,掂了掂,小孩子玩球似的,抛给曼殊。

    曼殊下意识地伸手接球,石象头颅忽然睁开眼。冷光一照,曼殊忽然醒过来,劈手就将石象头扇了回去。象头砸在摄魂怪身上,将这具僵尸拦腰砸断。僵尸的上半身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哀怨地抬头看她,忽然间捶地大笑起来。

    随着脚上一麻,她很快就知道僵尸在笑什么了。不一会儿整个下半身都被紧紧裹住,几乎失去知觉。

    完了完了,没想到连这棵树都是他们一伙的!

    树缚灵枝条虬曲,如万千手臂向她环抱过来,藤萝妖流转如水,死死绑住了她的腿脚。曼殊拼命挣扎。扇骨弹出一排匕首,她用这些匕首砍斫树缚灵和藤蔓妖。扇子上的锋刃足够多也足够锐利,然而赶不上藤蔓飞长的速度。她在南明离岛上受过严酷的训练,打过无数种妖兽,偏生没有对付过植物。

    不知怎的,她竟然想起扇子里藏着的手卷,懊恼得要命。早知道这会儿就要送命,她应该先把手卷打开来看一眼,死也死个安心。

    曼殊停下来,收拢扇子。树缚灵趁机聚拢,囚笼般上下合罩。笼子扣拢的那一刻,曼殊忽然撑开纸伞。

    纸伞砰然炸开,燃起红莲烈火。树缚灵在火光中尖叫,像被烧着的人一样。藤蔓妖也吓得缩到一边。

    火光中徐徐出现一个人影。

    还有什么,曼殊心想。她已经精疲力竭,连伞都没了。

    准确的说,那不是人,而是人高的一只大蛾子,火中举着一对鳞翅,犹如风中旗帜。人说飞蛾扑火,这只飞蛾却不畏烈焰焚烧,与火光化为一体。

    曼殊捏紧手中残存的伞柄,扑杀上去。飞蛾的鳞翅随着火风舞动,如莲花徐徐绽开。曼殊这才看见,这些鳞翅柔如薄膜,飘缥缈渺,表面光滑如镜,反射出对手的影像。千变万幻中,竟有千万个曼殊在对面起舞,交织作天罗地网。

    “你休想骗我!”曼殊喝道。

    这是镜蛾,惯用幻像迷惑对手,曼殊从古书上看到过。她必须摒弃杂念,无视镜像中的千军万马,用伞柄刺破薄膜,用扇子扇飞尘网,将幻影一一破除。

    镜蛾也不是她的对手,镜像在火中一一焚毁。鳞翅被烧得焦黑,曼殊杀到镜蛾身前,发现那竟不是一只虫子的躯干,而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年轻女人,垂着头。

    她顿了一下。就在这时,镜蛾忽然抬起头,望着她,满面泪水,满眼绝望。

    那张面孔美丽绝伦,与曼殊自己一模一样。

    “你爱他,他爱你吗?”镜蛾的嘴唇一张一翕。

    曼殊胸口剧痛,像是被人用六根通红的铁条穿透,鲜血从喉咙里喷出。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轻了,腾空而起。镜蛾仰起头,静静看着她,六只利爪伸长,再次抓向她的咽喉。

    就在这一刻,镜蛾忽然也腾空而起。曼殊以为她要飞过来,但镜蛾只是在空中剧烈的扭动,她被一杆巨大的长枪挑在枪尖上,无法挣脱。那张酷似曼殊的脸上,流露出痛苦求生的表情。曼殊不禁闭上了眼。

    长枪一抖,镜蛾被甩了出去,身体跌成肉泥,鳞翅腾起幽暗的烟雾,似乎还伴随一声尖叫。

    长枪?是隐雷回来救她了吗?这不可能吧。

    曼殊从空中坠下,落地之前,一只通体乌黑的豹蹭地一下蹿出来,将她驮在背上。

    “师尊。”她大喊了一声,飘在半空中的心忽然落了地,仿佛一股温热的泉水从丹田里涌出来。她抱着黑豹的脖子,勉强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银甲银枪,身形峻峭,如冰刃指天。

    雪亮的长枪在他手中飞舞,化为连天闪电,一如霹雳滚滚。电光之间,妖兽们的腿脚、身子、头颅被砍得七零八落,血肉横飞,瞬间周围一块地方就空了。镜蛾已被一击毙命,剩下的妖兽失了斗志,惴惴然往后退。

    曼殊看得失神,忽然脚上又是一痛,却是一条残存的藤萝妖垂死挣扎,又缠上了她。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扯下藤蔓剁得粉碎,抬头一看,不知哪里来一条鬼鬣,正在她的面前,血盆大口滴着涎水。黑豹嗷的一声,一爪扫向那怪物。

    那人听见黑豹的呼声,回过头来,长枪一抖,分出万杆枪林,密密匝匝地围了她一整圈,铜墙铁壁一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再不会有任何妖兽靠近她。

    那只鬼鬣恰好被一杆枪扎穿头颅,倒在她脚下。

    “是师尊啊。”她喃喃地呻吟了一声,抱着黑豹子昏了过去,心里知道自己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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