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守醒来时,躺在紫微城的台阶下,背倚着琉璃井栏。他摔得很重,视野里蒙着淡淡一层血雾,血雾后面人影憧憧,凑过脸来看他。
“琴河?”他急急地唤着。
“是我呀,师兄。”定睛看时,却是小阿策。
“琴河呢?”星守又问。
阿策摇摇头:“辰玉师兄一直在等你,快起来啦。”
星守浑身酸痛,像是在冰水里泡过,又在岩石上摔打了一千遍。如果说先前那一晚是醉酒后的噩梦,那这酒劲也大得过分了。阿策可不管这些,强拉硬拽,只是要星守速速起身。星守奈何他不得,自己心里也埋着巨大的疑惑,于是支着法杖颤巍巍站起,所幸腿没有摔断,他还能自己走到辰玉的屋子里。
紫微城的后半夜寂静无人,北面一圈回廊下,是上师们的居所。辰玉的屋子僻处一角。星守来过很多次,对布局相当熟悉,他一进门,就看见辰玉屋子里多了一张窄小的玉榻,榻上面睡着一个人,披头散发,面如金纸,嘴角还有一线血迹
那个人是琴河。
星守呆住了。
“别怕,她还活着。”辰玉说。
辰玉坐在法床上,半倚着枕屏,看上去疲惫之极,眼窝聚着两片浓重的阴云。他以手中的麈尾指了指床尾,示意星守坐过来。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辰玉低声说,“我已经尽力了。”
玳瑁忽地蹿出来,扑向小黑。玳瑁是辰玉的灵兽,一身火焰似的长毛,成天上蹿下跳,看着比它的主人精神很多。两只小狐狸滚在一处玩耍,不一会儿,玳瑁就带着小黑跑到了外面。
阿策跟着两只小狐狸出去了,顺便掩上了门,室内就只剩了三个人。辰玉半闭着眼,一时无语,似乎在蓄积气力。星守等了片刻,忍不住先开口:“辰玉,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辰玉的语气里有着罕见的嘲讽意味,“不该是我问你吗?”
“我们偷了你的药酒,喝醉了。”虽是这么说,星守自己也不太相信,只是所见太过怪异,难以解释,“大概是做了一场噩梦罢——”
“不是梦。”辰玉断然道,“你们酒壮人胆,擅闯了禁地。”
星守默然。
“擅自进入太微城,这也就罢了。”辰玉说,“可你们竟敢打开无尽桥。”
“无尽桥……”星守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到,大约就是虚空里浮现的那座走不完的长桥吗?这么说来,辰玉是很清楚太微城里面有什么的。
“无尽桥的存在,本来是一个秘密。”辰玉看着星守,语气颇为疲倦,“只有成为上师的星术,得到进入太微城的资格,才会收到有关无尽桥的警告。”
星守点点头:“所以琴河这样,这是我们应受的惩罚吗?”
辰玉摇摇头,叹了一声:“没有谁惩罚你们。去过无尽桥的人,都会有这个结局。”
星守愈发不解:“辰玉?”
辰玉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地踱步,过了一会儿,才问:“师兄,你知不知道,云河上师是怎么疯的?”
云河上师就是阿策的母亲,也是前一任的星天监掌门、辰玉的恩师。云河上师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出事的,个中细节大概只有几个上师知道,紫微城外无人说得清。
“不是因为一人掌管两条星轨,劳累过度吗?”
“不是的。师父她为了查探一件事,独自闯入了无尽桥。大家在太微城等了她很久,没见她回来。后来她忽然出现在紫微城后山的那口井里,已经丧失了常人应有的智识。”辰玉说,“先前都以为那口井只是个废井。师父出事之后,才晓得那里就是无尽桥的出口。今天早上,你们两个也出现在那井里,我一看就知道,你们去了哪里。”
“琴河也会像上师那样疯掉吗?”星守问。
“我不知道。她的情况,看上去和师父不一样。给她治疗的时候……”辰玉说了一半,忽然开始咳嗽。星守上去给他拍背,才注意到他的袖子上血迹斑斑。
辰玉出关时,旧伤并没有痊愈,强行耗费精力治疗琴河,大概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琴河的事,还是我来吧。”星守说,“没有劝住她,我也有责任。”
辰玉捂着胸口,咳得胸膛都要撕裂了,直到吐出血块来,才渐渐平息。
“那你呢,你没有事?”他忽然问。
星守愣住了:“对啊,那我呢?为什么我就一点事儿都没有?”
辰玉躺在床上,仰面朝天,盯着星守,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师兄,你们在里面遇见了什么?”
星守感到惶恐,昨夜的记忆太过怪诞而破碎,超出他的理解能力。而对于超出他的理解的东西,他便觉得无法准确描述出来。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无尽桥下的事,算是琴河与他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琴河恐怕并不愿意让辰玉窥知。
“我不是要审问你,”辰玉叹了一口气,“你说说看是什么情况,我才好想办法。”
星守看着地上的血,又是痛心,又是为难,无奈地说:“你都这样了,还能想什么法子。”
“师兄,琴河对你而言很重要,是吗?”辰玉问。
星守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点头。
辰玉没有等他回答,就说:“对我来说,她更重要。”
星守讶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
辰玉看着他表情变幻,轻声笑了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星守看了看沉睡的琴河,又看了看辰玉,忽然间福至心灵:“你们是兄妹?”
辰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是姐姐。——不过,也差不多吧,我们是双胞胎,她就比我早出来一会儿。”
星守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看琴河似曾相似,其实就是琴河有点像辰玉。只是他从未往这方面去想。“琴河从未说起过。”他苦笑着。
辰玉也笑了:“说是姐弟,也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师兄,你去过天阙王城没有?”
“去过。”星守有些紧张,他隐约知道,辰玉当年是在天阙王城被人重创的。回来以后,即使是云河上师追问,他也并没有说是为什么,只是自己进了太微城闭关疗伤,一闭就是二十年,到现在也没好。
“我就是在王城出生的,一百年前。”辰玉半支起身子坐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星守拉了个引枕给他垫着。“师兄,我们都曾经是凡人,百年意味着什么,想来师兄也并未忘记。”
星守比辰玉大一些,他已经一百三十岁了,虽然他们形貌仍是少年人。
“百年前的今日,天阙城的大学士轩辕黎喻家里,生下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都很聪明,三岁识字,四岁开笔,五岁过目成诵。而其中那个女孩,比男孩更出色一些,也更讨长辈们欢喜。大一点的时候,姐弟两人同入琼林书院读书。姐姐一入学就独占鳌头,多少男孩子都比不过她,连天阙的皇帝都亲口夸赞,渐渐地天阙城中就传出了轩辕才女的名头。”
“你们那时候亲近吗?”
“从小吃住都在一处,长大了一起玩,一起读书识字,亲近也是亲近的。只是姐姐太过出色,我却跟不上她。小时候我特别仰慕姐姐。姐姐是大才女,作为她的弟弟,我也很有面子。但姐姐私下里却总是嫌我笨,书要两遍才能背下来,师父问的问题,也不是都能回答得上。
“十五岁那年,云河师父找到我家来了,说要看看天阙城有名的才女。星天监上师的名头,在天阙也是很响亮的。我父母自然无有不允。云河师父才看了一眼,就说姐姐身上有千年难得一见的天命之血,要带她回星天监修行,将来必定修成大器。因听说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就把我也叫出来看。看下来说,虽不如姐姐,但也是天命之血,可堪造就,正好一起带走。
“轩辕家几百年没有出过一个天命者,一下子忽然冒出两个,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如果是别的门派还好,相当于远行求学。而星天监又不同,一向与世隔绝,入了这扇门,等于彻底了断人间亲情。母亲不舍得我们走,父亲却犹豫,觉得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云河上师又说,她在星天监夜观天象,测算了七七四十九轮,说近千年以来最强的星术,已降生在天阙城,算日子正该是琴河,所以才找上门来。如果琴河不能进星天监,成为守护中州的天命者,那是中州的巨大损失。云河师父在我家住了七天,最后全城的人都知道轩辕学士家的双胞胎有天命之血。既然众望所归,无法改变,姐姐和我就只能跟师父走了。
“我曾经以为,相比其他的星术,我与琴河总算是幸运,即使从此远离故土,斩断俗缘,至少我和她还是亲人,能够彼此陪伴。临行前,母亲也是这样交代的,要我们将来不管活多少年,都要互相帮扶。
“没想到出发前夜,鬼影宗的大宗主忽然找到我家来了,上门就说要把姐姐收做徒弟,教她影刹的战术和秘技。”
“——紫阳王?”星守问。
“没错儿,就是他。紫阳王一贯不好相与,师父只能与他慢慢周旋。一番交涉之后,琴河居然自己出来说,她愿意拜紫阳王为师。师父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愿意成为天命者,但同时还想要自由。进了鬼影宗,每年还能回家探亲,比星天监好。她自己都这么说了,云河师父也只好同意,让她先去南明离岛修行,学成之后再回星天监,约定时限是一百年。
“琴河和我,一南一北,从此分开。开始我还会跟她通信,连篇累牍,告诉她我在星天监学习了什么,云河师父也不拦着我。琴河虽然比我聪明,但毕竟先去了影刹那边。星术这一门的修行,她起步就晚了。我怕她落下太多。写了大概好几次信,一封回信都没收到。开始我还以为琴河出事了,有些着急。后来,师父那边收到了她的拜帖。我才知道,她只是懒得理我。
“姐姐可能真的不喜欢我。她骂我笨,我以为她只是跟我斗嘴玩儿。现在想来,她是真就觉得我笨,不值得和我多说什么。”
星守无言以对。阿衡算得上是他所见过最聪明的星术,他如果还要怀疑自己笨,那别人怎么办?
“会不会她只是不想回星天监,”星守说,“所以刻意不联系。”
“你领她回来的时候,不是很顺利吗?其实她选择去南明离岛,不完全是因为自由。当初离家的时候,她私下和父亲说过,紫阳王是当世最强的天命者,比云河师父强许多,她既然决定成为天命者,就要拜最强的人为师。”
星守忽然想起来,琴河在黑山的时候,执意要挑一只“最好的”狐狸,对知白就不甚满意。
“她从小就要强,吃食、玩具这些可以都让给我,可是如果长辈第一个嘉奖的人不是她,她就要哭。学堂里的先生没有判她的卷子第一名,她就会生好几天的气。去了鬼影宗,只怕比小时候更上进。”辰玉苦笑了一下,“这样的性情挺好,云河师父都说过,我们星术都太散漫,一个个不争不抢的。长此以往,只怕星天监就没有将来了。
“二十年前我下山,回过一次天阙王城。轩辕学士府已不复存在,现在那个地方是一间客栈。我打听许久,才知道轩辕家早就没有人了。我父母什么时候去世的,没人说得清,轩辕府的最后一任主人,可能是我父亲的一个侄孙,家道中落,卖了祖宅,没人说得清后来去了哪里。当然也没人记得几十年前的一对双胞胎了。”
“我陪着琴河去过一次天阙王城。”星守说,“据她说,她经常回去,也许这些问题,她都能回答你。”
辰玉看了一眼沉睡的琴河,缓缓地说:“即使我们能让她再次醒过来,她也不会再和我说什么的。所谓姐弟,毕竟是百年前的事了。”
星守摇摇头,想要再劝解几句。
辰玉却又说了:“师兄,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有意打压琴河,是因为害怕她太强,威胁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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